图书馆里的寂静,在沈心怡那阵清风般的身影消失后,变成了一种沉重而粘稠的实体,压得橙小澄几乎喘不过气。
阳光依旧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洒落,但那金色的光斑在她眼中已不再温暖,反而像无数双审视的眼睛,冰冷而刺眼。
空气中那股安宁的书香,此刻也变得充满了讽刺,仿佛在嘲笑她刚刚那场自导自演的、可悲的闹剧。
她没有得到答案,或者说,她得到的答案,比任何一种她预想过的残酷真相,都更让她感到寒冷。
沈心怡的坦然,像一把锋利而优雅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她内心最深处、最不愿承认的脓疮。
那脓疮的名字,叫作“自卑”。
她一直以为,自己与陈潇之间最大的障碍,是阳城与江城之间那遥远的物理距离,是母亲那座用“爱”构筑的坚不可摧的堡垒,是那个躲在暗处、用匿名邮件操纵一切的敌人。
但直到今天,她才恍然大悟,真正的、最根本的、最无法逾越的障碍,是她自己。
是那个吵闹的、成绩不好的、除了笑起来好看一点便一无是处的自己。
沈心怡是月亮,清冷,高洁,散发着沉静而智慧的光芒,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首无声的诗。
而她,橙小澄,只是一颗围绕着他旋转的、吵闹的、试图用自身的光热去吸引他注意的、微不足道的流星。
她曾天真地以为,自己的热烈与真诚,足以照亮他的世界,足以成为他深邃星空中最亮的那一颗。
可现在她才发现,对于陈潇那样一片浩瀚的星空而言,一颗流星的划过,或许连一丝涟漪都算不上,那瞬间的燃烧,不过是宇宙中一场无人问津的、自作多情的烟火。
更让她感到恐惧的是,沈心怡的存在,让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并不是唯一的,也不是特别的。
如果连沈心怡那样近乎完美的女孩,无论是家世、气质还是才情,都堪称与他匹配的“天作之合”,都曾被他决绝地拒绝,那陈潇的内心,究竟是一座怎样高不可攀的、孤绝的雪山?
而他对自己,那份她曾视若珍宝、愿意为之对抗全世界的温柔与爱意,又算什么呢?
是他在登山途中,偶然发现的一朵野花,因为新奇而短暂地驻足,却终究不会将它带入自己那座神圣的殿堂?
还是,他只是出于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弱小生物的怜悯,才施舍了片刻的温柔?
这个念头,像一根最细的冰针,悄无声息地刺入了她的心脏,然后,寒气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一直以为,他们的爱情是一场独一无二的童话,是命运最慷慨的馈赠,是足以对抗所有现实法则的奇迹。
可现在看来,那或许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
在陈潇的世界里,她可能只是众多仰慕者中的一个,只是恰好,比其他人更幸运一点,得到了他片刻的垂青。
她缓缓地走出图书馆,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
江城那湿冷的空气,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紧紧包裹。她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周围是川流不息的人群,是陌生的面孔,是她听不懂的方言。
这座城市,像一个巨大而冷漠的机器,日复一日地运转着,而她,只是一个被意外投掷进齿轮间的、无关紧要的零件。
她看着一个穿着职业装的女人,踩着高跟鞋,步履匆匆地与她擦肩而过,脸上带着被生活磨砺出的疲惫与坚毅。
她看着一对年轻的情侣,在街角为了一件小事而争吵,女孩的眼泪和男孩的无奈,都显得那么真实而琐碎。
她看着一个卖糖葫芦的老爷爷,默默地守着他的小摊,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仿佛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顾客。
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努力地生活着。他们的悲欢离合,他们的爱恨情仇,都与她无关。
她像一个闯入了别人世界的幽灵,只能旁观,无法参与。
她忽然,模糊地理解了一个,过去只在书本上读过的、残酷的青春课题——人生,得不到,才是常态。
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有回报。
不是所有的深情,都能得到回应。
她一直以为,陈潇是她的例外。是那个,可以打破所有常规的、独一无二的奇迹。
可现在,她才明白,或许,她只是陈潇人生中,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常态”。
一个,他最终,也得不到,或者,会轻易放手的,常态。
这个认知,没有让她愤怒,也没有让她悲伤。
它只是,带来了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空虚。
她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被江城这股巨大的人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前漂流。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最终,会漂向何方。
她走到一座天桥上,停下脚步。桥下,是川流不息的车辆,像一条条,钢铁的、发光的河流,奔向各自未知的终点。
城市的霓虹灯,一盏盏地亮了起来,将天空染成了一片,虚假的、没有温度的,橘红色。
她看着桥下,那些渺小如蚁的车辆,和那些,在车灯里一闪而过的、模糊的人影。
她忽然,想起了陈潇。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是在阳城那间,充满了他们回忆的,废弃的音乐教室里,独自一人,弹奏着那首无声的钢琴曲吗?
还是,已经,将她这个,被流放的、麻烦的“常态”,彻底地,遗忘在了,这个,湿冷的,江城?
她拿出手机——那是她求了外婆很久,外婆才在周末“恩准”她使用几个小时的。
她点开那个熟悉的聊天界面,那个她看了无数遍的、清冷的头像,和那句,她曾视若救命稻草的“等我”。
“等我”。
这两个字,此刻,在她眼中,已经,完全,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它不再,是承诺。
它变成了一句,最温柔的,也,最残忍的,敷衍。
像一个成年人对一个,哭闹着,想要得到糖果的孩子,所说的一句善意的,谎言。
“乖,别哭了,我等下就给你买。”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橙小澄,自嘲地,笑了笑。
她将手机,放回了口袋。
她抬起头,看向江城那片,被霓虹灯照得,没有一颗星星的,夜空。
她第一次,发现,没有北极星的天空,虽然黑暗却也自由。
因为,你再也不用,去追逐一个,永远也到不了的方向。
她站在天桥上,任由那湿冷的、带着汽车尾气味的风,吹乱她的头发,吹干她那,早已流不出来的,眼泪。
她感觉自己,像一粒真正的尘埃。
在这座巨大的,冷漠的城市里,慢慢地,慢慢地,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