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皇宫,崇政殿。
尽管已改元称帝,宫殿的规制仍带着草创时期的简朴与实用,但其间弥漫的肃杀与野心,却比任何金碧辉煌的殿宇都要浓烈。
皇太极端坐于铺着虎皮的宝座上,身形不如其父努尔哈赤那般魁梧,但一双细长眼眸开阖之间精光闪烁,沉稳中透着慑人的威仪。
漠南之败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蛎,时刻提醒着他,要驾驭这辆名为“大清”的战车驶向更远,光靠八旗的铁蹄弓马,已远远不够。
殿下,分列着满洲亲贵、蒙古王公,以及,几个穿着略显违和、但神色恭谨中带着一丝压抑兴奋的汉人。
为首的,正是深受皇太极信任的汉人包衣出身,如今已被擢拔为文馆领袖的范文程与宁完我。
他们躬身侍立,与那些趾高气扬的满洲贝勒们形成了微妙对比,却也无人敢小觑。
自皇太极登基后,开始大量重用汉人儒士,对他们的倚重,日渐明显。
“漠南一战,我八旗折损颇重,父皇亦因此抱憾宾天。”
皇太极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殿内顿时一片肃静。
“沈川此獠,仗着火器犀利,战法诡异,依托汉地戍堡,确是我大清劲敌。
如今彼已平定西域,与准噶尔媾和,横跨河朔、西域广袤领土,其势更张,诸卿以为,我大清当务之急为何?”
话音一落,几位满洲亲贵立刻出列,多是喊打喊杀,主张集结重兵,再入漠南,与沈川决战,一雪前耻。
皇太极不置可否,目光转向范文程:“范先生,你久历汉地,熟知汉廷与沈川虚实,有何见解?”
范文程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声音沉稳:“奴才愚见,陛下明鉴万里,沈川新得西域,其势方炽,兵锋正锐,
且其经营河套、宣府多年,戍堡相连,火器成阵,已成体系,
我大清铁骑虽勇,然攻坚非其所长,漠南之地又利于其戍堡发挥,
此刻若再倾力与之争锋于漠南,即便小胜,恐亦折损我元气根本,若再有差池则动摇国本。”
他顿了顿,见皇太极神色专注,继续道:“奴才以为,当务之急,不在争一时之气,而在固本培元,积攒实力,
沈川不过癣疥之疾,假以时日,自有图之之法,而且沈川越是势大,朝廷越是容不下他,可说是已经自寻死路,
然我大清立国之基,在于八旗,在于人丁,在于粮秣财富,辽东经老汗王早年用兵及汉人反抗,人丁确有不继,
托克索虽可聚敛,然无奴丁补充终非长久滋生人口之计。”
(托克索内奴隶死亡人数触目惊心,高强度的劳作导致大量啊哈包衣逃亡或活活累死)
皇太极微微颔首:“依先生之见,这固本培元,当从何处着手?”
范文程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陛下,东方有国,名曰朝鲜,其国小而民稠,物产尚可,武备历来松弛。去岁十四贝勒(多尔衮)和十五贝勒(多铎)奉命往征,
已掠其百姓,丧其胆寒,其力未复,此正天赐良机,与其劳师远征,与沈川争漠南不毛之地,不若再征朝鲜,
一可掠其人口,充我托克索,补我人丁,二可夺其财富粮秣,实我府库,
可震慑其国,使其岁贡不敢或缺,为我提供布匹、纸张、火药原料等物,此乃以战养战,壮大自身之良策!”
“朝鲜……”
皇太极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陷入了沉思。
范文程的建议,与他内心某些想法不谋而合。
漠南的硬骨头暂时啃不动,宁锦防线同样难啃,转向相对软弱的朝鲜攫取资源,无疑是更务实的选择,
既能获取实利,又能让八旗将士在相对轻松的劫掠中重拾信心和掠夺欲望,弥补漠南之败的挫败感。
“范先生所言,老成谋国。”
皇太极终于开口,肯定了范文程的建议。
“朝鲜之事,确可再议,着文馆与兵部细拟方略。”
这时,一旁的宁完我抓住机会,也出列奏道:“皇上,范大人所言极是,
然欲固本培元,非独掠外可成,治国如治家,内政不修,掠来再多人丁财富,亦如沙上建塔。”
“哦?宁先生有何高见?”皇太极看向这个以干练着称的汉人。
宁完我侃侃而谈:“陛下明鉴。我大清欲成千秋之业,不可仅恃弓马,
需仿汉制,立规矩,明典章,收人心,
其一,当广开言路,招揽关内那些饱读诗书、却郁郁不得志的汉人士子,
彼辈熟稔文书律例、钱粮刑名,可委以处理日常政务、管理户籍田亩、征收赋税等职,
如此,既可弥补我满洲人才之不足,使政务井井有条,亦可示天下以招贤纳士之姿,分化汉人。”
他见皇太极听得认真,胆子更壮:“其二,漠北蒙古来归已编为外藩八旗,
然关内明军之中,亦不乏骁勇善战、却因种种缘由不得升迁,或对汉廷不满之将佐士卒,
陛下何不仿此例,亦招揽之,择其精壮忠诚者,仿八旗旧制,编练汉军八旗?
授以田宅,许以军功爵禄,使其为我所用,彼等熟知汉军战法、地理,
若得我大清铁骑为锋锐,其为爪牙,岂不如虎添翼?将来入关,亦为前导!”
“汉军八旗?”
这个提议让殿内一些满洲亲贵微微骚动,面露疑色。
让汉人成建制地掌握武装?
这些旧部八旗心中一万个不乐意。
皇太极眼中却闪过锐利的光芒。
他亲身经历了漠南之战,深知明军并非全然不堪一击,尤其是沈川所部那种依托工事、纪律严明、火器密集的战法,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八旗骑兵野战无敌,但面对坚城和严整的火器阵列,确实需要改变。
“宁先生此议,深合朕心!”
皇太极一锤定音。
“汉人非尽无能,亦有英才,昔金元能入主中原,皆善用汉人汉法,
范文程、宁完我,便是明证,
编练汉军,非但要编,更要精,
沈川之火器,尔等亲眼所见,威力如何?”
殿中参与过漠南之战的将领皆面露凝重。皇太极继续道:“彼能有,我为何不能有?火器之利,不可不察!朕决意,于新编汉军之中,专设乌真超哈,
选派聪慧机敏之满洲、汉人子弟,向俘获的明军炮手、以及设法从罗斯、红夷购入火器乃至聘请匠人,
学习铸炮、制药、操炮之法,范文程、宁完我,此事亦由你二人会同工部、兵部统筹!”
“陛下圣明!”
范文程与宁完我心中狂喜,连忙跪倒。
他们知道,这不仅是对他们建议的采纳,更是赋予了他们参与核心军事建设的巨大权力。
皇太极的决策,如同一股新的旋风,开始在清国内部刮起。
战略重心悄然东移,朝鲜即将面临又一场浩劫。
而内部的变革更是深刻:文馆的设立与汉族士子的征召,意味着清国开始系统性地吸收汉文化以完善国家机器。
“汉军八旗”与“乌真超哈”的构想,则标志着清国的军事力量开始从纯骑兵游牧模式,向着融合步兵、火器的多元化、正规化方向艰难转型。
尽管这个过程必然伴随着满洲守旧势力的疑虑、资源的紧张、以及技术上的重重困难,但皇太极的决心已下。
他知道,要战胜沈川那样的对手,要实现入主中原的终极梦想,固步自封只有死路一条。
唯有学习、变革、融合,将敌人的长处化为己用,才能让这头来自白山黑水的苍狼,真正成长为睥睨天下的巨龙。
辽东的黑土地上,一场融合了血腥掠夺与主动革新的复杂变奏,正缓缓拉开序幕。
而这一切的源头,或多或少,都指向了那个远在数千里之外、此刻正致力于将西域汉化的名字,沈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