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六年六月初八的这场午后夏雨过后,云散了,天空却泛着诡异的红。那红色不像是晚霞,倒像浸透了血的纱布,一层层晕染开,从西边一直蔓延到头顶。阳光透过这层红晕洒下来,把潘家堡的青砖墙都染成了暗红色。
潘浒站在院子里,皱着眉看天。他身后,几名刚刚完成换岗的近卫队战士仰头望着,也都忍不住小声议论。
“这天色……怪得很。”
“像血。”
一个路过的老庄户停下脚步,眯着眼看了半晌,摇头叹道:“天发赤,地不安呐。这般天色,却不知是何处遭了劫难,又死了多少人了!”
这话说得不祥。潘浒心里莫名一紧。
就在这时,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两骑快马冲进堡门,马上士兵滚鞍下马,脸色惨白,声音都在抖:“老爷!黄巷村……出事了!”
黄巷村。
潘浒对这个村子有印象。地处蓬莱县与黄县交界,依山傍水,约莫百户人家,四五百口人。村子毗邻官道,位置重要——正是因为这个位置,才让它在几个月前进入了潘浒的视线。
煤炭。
这是潘浒心头的一件大事。钢铁厂要炼钢,蒸汽机要运转,将来铺铁路、造轮船,全都离不开这“黑金”。一开始,他通过联合商行的渠道,从京城附近的西山煤矿和南直隶的徐州大批量采购。每季都要拨出至少三五万两银子,采购量超过三百万斤。
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耗费巨资外购,还要长途运输,成本高,风险大。必须找到自己的矿源。他派出了探矿队。凭着从廿一世纪带来的矿产分布图上“龙口煤田”的位置,锚定了大致的位置。
这是一处低海拔滨海煤田,总储量超过二十亿吨,光是陆地部分就有近十四亿吨。勘探队就是奔着那里去的。
消息传开,黄县有煤。
商人的鼻子最灵。很快,各路商贾开始向黄县聚集,收购土地、设立货栈、雇佣人手。而位于官道旁、交通便利的黄巷村,自然成了“近水楼台”。几个月时间,村子里多了好几家客栈、货栈,往来商队不断,原本平静的小村突然热闹起来,财富像水一样慢慢汇集。
潘浒知道这会带来风险,也吩咐过要加强巡防。但他没想到,祸事来得这么快,这么狠。
“什么情况?”潘浒沉声问。
“土匪屠村!”报信的士兵眼睛通红,“今早附近的田庄民防队巡逻时,发现村寨大门洞开,里面……里面全是死人!男女老幼,几乎没活口!在村寨东北树林中藏有几个幸存村民,他们说,是昨夜后半夜出的事,一伙自称‘虎爷’队伍的土匪冒充官军骗开寨门……”
潘浒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他是登、莱二府都团练使,土匪贼寇不但主动侵犯他的地盘,还屠戮他地盘上的老百姓。这是挑衅,更是打脸。他潘浒现在手握精兵,枪炮齐备,心气正高,如何能忍?
“备马!”他转身就往屋里走,“传令步枪第一、第二连,骑兵队,立刻集合!带足弹药,两刻钟后出发!”
“是!”
半个时辰后,一支数百人的队伍冲出“北大营”,一路向西疾行。
潘浒骑在马上,一身深灰色军呢大衣,腰佩手枪。他身后,士兵们同样着装整齐,扛着步枪,队列严整。蓝底烫金的日月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就在半天前,他还在会客厅里与郑家掌柜,谈笑间商定双方合作事项。此刻,却已戎装加身,奔赴杀戮场。
世事之变,有时只在一瞬。
黄巷村相距二十里。
队伍赶到时,已是申时。那诡异的红霞还未散去,反而更浓了,将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片血色光影里。还没进村,血腥味就飘了过来,个中还混杂着焚烧的焦臭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腐败气息。几个“菜鸟”脸色发白,有人忍不住干呕起来。就连一些老兵,也皱紧了眉头。
村口,十几名先期抵达的田庄民防队战士擎着枪站在那里,一个个面色苍白。看到潘浒带队到来,带队的军官快步上前,敬礼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老爷……里面……”他张了张嘴,竟说不出完整的话。
潘浒没说话,翻身下马,大步向村里走去。
第一眼看到的,是倒在村口磨盘旁的几具尸体。两个老汉,一个妇人,还有个半大孩子。都是被刀砍死的,伤口狰狞,血已经凝固发黑,招来大群苍蝇。
越往里走,景象越惨。
道路两旁,屋檐下,院子里,到处都是尸体。横七竖八,姿态扭曲。有的直接被砍死在门前,手还保持着推门或抵挡的姿势。有的倒在逃跑的路上,背后中刀或者中箭,个别背后还有被重型火铳击中的血孔。
“老爷,这边……”一名军官声音发颤,指向一处打谷场。
潘浒走过去。
场子中央立着几根木桩。每根桩子上都绑着一个人——确切说,是人的残骸。皮肉被一片片割下,露出白骨和内脏。凌迟。最边上那根桩子上绑的是个老人,脚下堆着烧焦的柴灰,人已被烧成焦炭,只有那双怒睁的、空洞的眼眶,还能看出临死前的绝望。
潘浒血灌瞳仁,双拳握紧了。
一间土屋前,门板被砸烂。屋里炕上,一个年轻妇人不着一缕的倒卧在那里,胸口被利器捅穿。她眼睛睁着,直直望着屋顶,瞳孔早已涣散。
隔壁院子,一口水井旁,趴着一具孕妇的尸体。肚子被剖开,未成形的胎儿被扯出来,扔在旁边。一大滩暗红的血浸透了泥土。
几个士兵终于忍不住,跑到墙边呕吐起来。
“畜牲……”有战士咬着牙低吼。
潘浒的脸色已经铁青。他继续往前走,来到村子中央的石碾旁。
然后,他停住了。
石碾上,碾盘下,周围的地上……堆放着婴孩的尸骸。小小的身体支离破碎,有的被碾成肉泥,骨头渣子和血肉混在一起,糊在石碾上。旁边还有一堆剁碎的血肉,像是被特意收集起来的。
一个士兵突然蹲下身,剧烈地呕吐,几乎把胆汁都吐出来了。
“这……这是……”带路的军官声音发飘。
潘浒没有说话。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碎骨。那是小孩的肋骨,上面还沾着碎肉。他看着,看了很久,然后轻轻放下。
再往里,是村中最大的几户宅院。这里死的人更多,而且死状更惨。许多女子显然在死前遭受了长时间的凌虐,身上遍布伤痕,死状不堪入目。有些被开膛破肚,有些……
潘浒没有再细看。他转过身,对跟来的军官说:“清点过了吗?还有活口吗?”
“报、报告老爷,”军官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平稳,“初步清点,村里原有四百七十三口人。目前……目前找到的遗体,有四百一十九具,幸存者二十人,另有三十四人下落不明,可能被掳走了。”
“俘虏呢?”
“抓住了二十三个土匪。”军官说,“民防二连来的时候,这帮畜牲正在村后埋锅做饭,准备把……一些肉腌起来带走。民防二连打死了四十多个,剩下的全抓住了。大股的土匪,大概二百多人,带着抢来的财物和……一些腌肉,往西边跑了。”
“腌肉?!”潘浒重复这两个字,语气平静得可怕。
“是……是的。”军官低下头,“就是……那些孩子和小娘子的……”
潘浒闭上了眼。他再睁开眼时,眼里已经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杀意。
“把俘虏带过来。”他说,“还有,找到的所有幸存者,也带过来。”
“是!”军官红着眼,飞快敬礼。
村外一片空地上,新垒起了数以百计的坟茔。
没有棺木,没有陪葬,只是用土堆起来,插上一块木牌。每块牌子上都刻着同样的字:“遇难黄巷村村民之墓”。字是用刀刻的,歪歪扭扭,但刻得很深。潘浒打算过些日子,在这里好好修一座坟,立一块混凝土的纪念碑,碑前得有祭物——京观。
二十三个土匪被五花大绑,在坟前跪成两排。他们大多衣衫褴褛,满脸凶相,有的身上还有血污。此刻被绑着跪在坟前,有些人还梗着脖子,眼露凶光;有些人则低着头,浑身发抖。
潘浒站在坟前。他身后,幸存的七个村民——都是青年男子,被战士们搀扶着,站在一旁。再往后,是列队肃立的士兵们,还有几个被救下来的女子和孩子,缩在战士身后,惊恐地看着这一切。
夕阳西下,那诡异的红霞更加浓烈,把所有人的脸都映成血色。
潘浒慢慢从腰间枪套里掏出那支勃朗宁m1935手枪。黑色的枪身在红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他打开保险,左手握住套筒,用力向后一拉。
“咔嚓。”清脆的上膛声显得格外清晰。
跪着的土匪们,不少人都抖了一下。
“诸位。”潘浒开口了,声音不高,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某潘浒,忝为登莱团练使。有事相询,时间紧迫,只问一遍,拒不答者,后果自负。”
他走到第一个土匪面前。
这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三十来岁,敞着怀,胸口有一道刀疤。即使被绑着跪在地上,他依然昂着头,眼神凶狠地瞪着潘浒。
潘浒没等这匪贼做出任何反应,斥了一声“错了,该死”,抬起手,枪口对准壮汉的额头,距离不到三尺,旋即扣动扳机。
“砰!”枪声在空旷的田野间炸响。壮汉的脑袋猛地向后一仰,前额出现一个血洞,后脑勺则整个炸开,红白之物喷溅出来,溅了后面几个土匪一脸。他身体僵直了一瞬,然后向前扑倒,重重砸在地上。
跪着的土匪们全都惊呆了。有几个吓得尖叫起来,被身边的战士按住了。
潘浒走向第二个土匪。这是个刀条脸,左边脸颊上横着一道蜈蚣似的刀疤,眼神阴狠。此刻,这双眼睛里终于有了恐惧。
他开口问:“你叫啥名?”
“回老爷的话,小人叫胡二孬。”刀疤脸声音发颤。
“尔等是哪一处的山头?头领是谁,其麾下有多少匪兵?”
胡二孬咽了口唾沫,飞快地说:“回老爷的话,我等……是南山军,头领叫南山豹,人称‘豹爷’。老营有百五十号人,都是跟豹爷多年的老兄弟,大多是边军和卫所退下来的骑兵……”
“南山豹现在在哪儿?”
“老爷,这个小的真不知道!”胡二孬磕起头来,“豹爷行踪不定,除了老营那几个心腹,谁也不告诉!真的,小的不敢撒谎!”
潘浒看着他,看了三秒。
“废话太多。”
抬手,枪口对准胡二孬的脑袋。
“砰!”刀疤脸的脑袋像西瓜一样爆开,尸体栽倒。
跪着的土匪们彻底崩溃了。有人嚎哭,有人求饶,有人吓尿了裤子。
第三个土匪不等潘浒走近,就尖声叫道:“老爷!大老爷!饶命啊!我说,我什么都说!”
潘浒走到他面前。
这是个瘦小的汉子,二十多岁,满脸惶恐。
“南山豹往西边去了!”他语无伦次,“昨天夜里,豹……南山豹下令,让把抓来的女人和孩子都……都杀了,腌起来。说……说要做成干粮。然后让人把腌肉运到马停镇东南二十里的一个寨子去,他在那儿等!”
马停镇东南二十里。
潘浒一摆手,一个神色冷冽的精壮军官立刻转身,对身边士兵低声下令:“近卫第一、第二班,跟我走!”
这是方老五。他带着警卫队最精锐的两个班,翻身上马,向西疾驰而去。
潘浒没回头看。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小土匪,忽然问:“这么说,你也吃过人肉咯?”
瘦小土匪浑身一哆嗦,脸唰地白了:“老、老爷……俺……俺也是迫不得已啊!山寨里没粮了,饿、饿死人了……”
潘浒退后一步。他抬起枪,对准瘦小土匪的胸口。
“砰砰砰……”
枪口喷出火焰,弹匣清空。土匪被打得向后仰倒,胸口一片血肉模糊,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潘浒一边走一边换上新弹匣。
第四个涂粉吓得瘫软,裤子湿了一片。
“砰、砰、砰!
”潘浒抬起枪,隔着五米距离,扣动扳机,三枪全部命中。
打了两个弹匣,潘浒对站在一旁的步枪第二连连长卢强说:“剩下的,用刺刀。”
“是!”卢强立正,转身对士兵们吼道,“第二步枪连,全体——上刺刀!”
“哗啦”一片金属摩擦声。士兵们从腰间拔出刺刀,卡在枪口。
“向前——前进!”
士兵们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走向那些跪着的土匪。
惨叫声、求饶声、咒骂声,混成一片。然后是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的、湿漉漉的。血喷溅出来,染红了脚下的土地。
潘浒背过身,点燃一支两头通的“大前门”,深深吸了一口。他望着西边渐渐沉下去的太阳,那诡异的红霞终于开始褪去,天空呈现出一种暗蓝色。
烟抽到一半,身后的声音停了。
他转身。三十多具土匪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坟前,血汇成小溪,渗进新垒的坟土里。士兵们正在擦拭刺刀上的血,表情肃穆。
幸存的村民们跪在坟前,磕头,嚎哭。几个被救的女子紧紧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把幸存者送回潘家庄,好生安置。”潘浒对马槐说,“传令陆营第三、第四连,明天一早集结。另,通知所有田庄、工坊区,即日起实行宵禁,组建巡逻队。”
他顿了顿,声音冰冷:“告诉所有人——在我地盘上屠戮黎民百姓者,虽远必诛。”
“是!”
潘浒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新坟,翻身上马。
夕阳完全沉下去了,暮色四合。远处,方老五带队追击的马蹄声早已消失在西边的山野间。
南山豹。潘浒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心道:无论你逃到哪里,无论你有多凶残。你和你的南山军,一个也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