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海风带着白日未散的余热,吹拂着琼州海峡。
一弯新月悬在天际,将清冷的光辉洒在波涛微涌的海面上。
远处,海口港的轮廓在夜色中显现,与周学熙一月前离开时相比,已然大变模样。
巨大的黑影是新建的延伸码头,如同巨兽的臂膀探入深海,轮廓上依稀可见仍在施工的吊架和脚手架。
岸上灯火通明,点灯与气灯的光晕连成一片,将港口映照得如同白昼。
打桩机沉闷的轰鸣、铁锤敲击的铿锵、以及隐隐传来的号子声,交织成一首夜以继日的建设交响曲。
即便是在深夜,这片土地依旧散发着灼热的生机。
周学熙站在船舷,望着这片熟悉的、却又在飞速变得陌生的港口,心中感慨万千。
他是最早一批来到琼州的,亲眼见证了琼州从百业凋敝到如今的如火如荼。
但每一次短暂离开再回来,总能被这里爆发式的成长所震撼。
规划中可停靠五千吨级货轮的深水泊位已初见雏形,这得益于与弗朗西人签订的经贸协定,弗朗西的商船需要补给和中转,而琼州则获得了发展急需的资金和市场,更带动了本地白沙水泥厂的扩张和新兴钢材作坊的兴起,吸纳了成千上万的劳动力。
这让周学熙又不由得想起在海城时,汤先生当时说得明白:让弗朗西人占先,是为稳住一方,示之以诚;后续与德意志和迈瑞肯接触,筹码方能更足。
这盘棋,汤先生看得极远。
船,缓缓靠向灯火通明的码头。
周学熙一眼便看到码头上静立的轿车与人影。
为首那人身形挺拔,正是汤绍安!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使得周学熙忘却了连日来的疲劳,加快脚步,近乎小跑下船,来到汤绍安面前:“先生!您……您怎么深夜在此?这如何使得?”
“学熙,辛苦了!这一趟,劳苦功高。不过,清减了些,但也精悍了不少。”汤绍安脸上带着温和而沉稳的笑意,主动伸出手与周学熙紧紧一握,其目光在对方脸上停留片刻,借着码头的灯火,能清晰看到那眉宇间沾染的风霜与疲惫,但更引人注目的,是那双比离去时更加锐利、沉静的眼睛。
说罢,汤绍安的目光转向周学熙身后肃立的年轻护卫,脸上笑容不减,主动走上前去,亲切地喊道:“大椿!有成!海城的情况,连升都报给我了。你们做得很好。”
两人闻声,立刻并拢脚跟,挺直腰板,动作整齐划一,虽未言语,但坚毅的眼神与紧绷的下颌线已表明了一切。
“先回去休整好,后面还有硬仗要打。”汤绍安点头,言简意赅。
“是!先生!”两人异口同声,音量不高,却斩钉截铁。
汤绍安这才转身对周学熙道:“走,车上详谈。”
两辆车子一前一后,驶离喧嚣的港口,融入琼州静谧的夜色中。
汤绍安与周学熙同乘后车,陈连升亲自驾驶,赵大椿和孙有成则乘坐前车引路。
后车内,汤绍安递过一杯温水,语气平和:“海城后续,一切可还顺利?”
周学熙接过水杯,呷了一口,思路清晰地汇报:“回先生,一切均已妥善收尾。债券悉数脱手,款项安全转入隐秘账户。与范高头那边的账目也已厘清。”
随即,他略作停顿,语气微沉:“只是,范高头又急切催问那五十支驳壳枪,还想追加五十支。因老饕在海城大肆搜寻‘白先生’,殃及池鱼,青帮折了些人手,闸北施老太、浦东丁瘸子等地头蛇蠢蠢欲动,他压力不小,急需硬货稳住局面。”
汤绍安静静听完,对前排吩咐道:“连升,安排一下,从厂里调一百支驳壳枪,配足弹药,让大椿他们休息两天,尽快给范高头送去。价格照旧,四十两一支,弹药每千发八十两。”
周学熙心里默默算了一笔账,驳壳枪的成本大约15两一支,卖40两一支,净赚25两,弹药每千发成本40两,卖80两,赚40两,也就是说范高头的这一单要赚将近1300两,等德意志的车床到了,成本还能往下缩减。
“军火当真是暴力啊!”周学熙不禁心里感慨。
“明白,先生。”陈连升沉稳应道。
处理完此事,汤绍安话锋一转,目光中带着赏识看向周学熙,道:“学熙啊,扫尾工作处置得干净利落,滴水不漏,足见你胆大心细,堪当大任。”
周学熙忙谦逊道:“全赖先生运筹帷幄,学熙只是依令行事,方能侥幸不负所托。”
“不必过谦。你的能力,我心中有数。”
汤绍安摆手,语气肯定,身体微倾,声音压低,带着决断的力量:“如今有一件更重要、更需谨慎之事,要交予你。我要成立一个对外贸易部,由你出任部长,直接对我负责。明面负责糖、罐头等土产出口;暗地里,将我们琼州制造的军火,卖到需要它的地方去。”
周学熙心中一凛。
“你的首务,是去五指山枪械制造厂,见总办沈凤鸣。你需与他核实目前驳壳枪与英七七步枪的库存与月产。”汤绍安目光骤然锐利,语速加快,道:“然后你要借考察南洋糖业市场之名,密赴马尼拉。”
沈凤鸣是留美幼童出身,在耶鲁习机械,更在美利坚雷明顿兵工厂实操历练过,精通制械与管理,是一位兼具深厚理论知识和大型兵工厂实战经验的不可多得的实干之才。
“马尼拉?”周学熙略显疑惑。
“不错。去见陈谦善,费乐平局势已趋白热,战端一触即发,你的任务是摸清局势,见机行事。”汤绍安道。
“明白!”周学熙心思内敛,点了点头。
...
车子行驶约半小时,随后缓缓停在一处清静院落前。
汤绍安送周学熙下车,临别驻足,目光深邃。
“学熙啊,琼州地广人稀,百业待兴,我能倚重之人,少之又少。往后你身上的担子只会愈来愈重。”
“有没有信心?”汤绍安语气凝重道。
周学熙望着汤绍安在夜色中格外明亮的眼睛,想起北地官场商界的郁郁不得志,对比先生的知遇之恩与此地蓬勃基业,胸中豪情激荡。他后退半步,整了整衣衫,极其郑重地躬身一礼。
“先生以国士待我,学熙必以国士报之!”
“好!早些歇息。”汤绍安脸上露出欣慰笑容,用力拍拍他的肩膀。
望着车队尾灯融入夜色,周学熙独立院门,心中充满前所未有的使命感与昂扬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