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厅的另一个角落,摆放着一组同样舒适的沙发座。
这里坐着几位与大环境格格不入的客人,大清的庆亲王奕匡,以及随行的两位官员,分别是军机大臣兼外务部会办大臣那桐,以及礼部右侍郎郭曾炘。
他们都穿着厚重的丝绸长袍马褂,脑袋后面拖着油亮的辫子,深陷在西式柔软的沙发里,与周围大理石立柱,璀璨水晶灯,以及衣着光鲜的洋人形成一种强烈的时空错乱感。
这种错乱感比溥仪喝可口可乐还真实。
但这就是历史。
他们一行人抵达海口虽仅有一日,但所见所闻已彻底颠覆了认知。
宽阔平整的柏油马路,轰鸣穿梭的汽车,高耸的建筑,灯火通明的港口……
这座充满活力的新兴城市,与他们印象中那个“瘴疠之地”的琼州判若云泥。
此刻,再看到汤绍安在各国大使间谈笑风生,游刃有余,他们心中那点来自天朝上国的傲慢与前来“敲打”的心思,早已被震慑得烟消云散,只剩下挑点小毛病来非议,从而来抵消心里的那股酸味。
庆王的心态比另外两人好上不少,他家里的西洋玩意不知多少,正饶有兴致的看着汤绍安,如果说非要有什么不满意的,估计就是没换上一身适合这个场所的服饰。
那桐用手掌按了按身下柔软的沙发垫,虽然觉得舒适,嘴上却习惯性地挑剔道:“坐在这等物什上,轻浮无力,全然不见我朝椅榻之威严庄重。”
庆王奕匡瞥了他一眼,慢悠悠道:“这叫沙发,西洋各国王室宫廷,如今都兴坐这个。英格丽的皇宫里,摆得比这还多。”
那桐一听英格丽皇室都用,到了嘴边的批评又咽了回去,悻悻地端起面前的高脚杯,学着洋人的样子抿了一口香槟酒。
液体入口,一股混合着酒精与果汁的怪异味道让他瞬间皱紧了眉头,想吐又觉失礼,只好硬着头皮咽下,随后低声抱怨道:“枉他汤绍安还是我大清子民,正经的茶水不奉,竟让人喝这等.....这等滋味似马尿之物,祖宗的规矩都快忘干净了!”
庆王在北平的大house里没少喝过香槟,无奈地叹了口气,解释道:“这叫香槟酒,如今洋人设宴,都时兴喝这个。”
那桐听说“洋人都喜欢喝”,将信将疑地又喝了一口,眉头依旧紧锁,还是那么的难以下咽。
一旁的郭曾炘看着被洋人众星拱月般的汤绍安,似乎又找到了新的攻击点,不忿道:“他汤绍安,祖籍徽州,琼州的道台,名义上还是我大清的官吧?这辫子怎么就绞了?成何体统!”
自从庚子条约后,庆王对这个世道已经看得很开了,甚至不觉生起了维护汤绍安的心思,琼州之于台岛,他汤绍安至少名义上称臣,痛揍东洋人,一帮酸儒除了蝇营狗苟,屁用不起,被洋人一吓唬,就屁滚尿流,连滚带爬。
“东洋人的整支舰队都被他汤绍安轰到海底喂鱼了,他还不能绞个辫子?郭大人若心有疑虑,不妨现在过去当面问问他?”
郭曾炘顿时语塞,脸色一阵青白,转而又说道:“我等在此已坐了半晌,他一个小小的琼崖道台,哦,现在自称总长,品秩未定,怎还不过来拜见上官?”
闻言,庆王几乎要笑出声,心想在洋人面前,你们屁不敢放一个,如今倒摆起上官的架子了?
随即强忍着笑意,提醒道:“他自称总长,总领琼州一切事务。论及实权,郭大人,您这礼部侍郎,怕是还真管不到他头上。”
郭曾炘梗着脖子道:“那也是他自封的!朝廷未曾明发上谕,可见其人心怀叵测,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那桐也附和道:“何止!听闻这琼州上下官员任免,皆由他一人独断,俨然国中之国。此乃司马昭之心!”
郭曾炘越想越气,又道:“都怪李中堂当年识人不明,养虎为患!他如今倒好,两腿一蹬,将这烫手山芋留给了朝廷!”
那桐又想起了庚子年的惨痛,愤愤道:“还有庚子年,京师危急,老佛爷西狩,洋人在北平城烧杀抢掠,他汤绍安坐镇东南,麾下强兵悍将,却按兵不动,坐视君父之难,简直罪孽深重!他汤家列祖列宗若泉下有知,怕是要气得从坟里跳出来!”
说到激动处,顿觉口渴的他,下意识的抄起杯子又灌了一大口香槟酒,随即被那古怪味道呛得连连咳嗽,由此,对汤绍安的怨念不免更深了。
庆王听着这两人喋喋不休地指责,心中鄙夷:当初在朝堂上,喊着要“防汉抑汉”的是你们,如今想人家替你们出头挡灾的也是你们,尽是些屁话!
他也懒得再争辩,别转头被这两人回去告黑状,他以后还要在北平搞钱的,便自顾品尝起侍者送来的精致点心。
就在这时,大厅中央传来一声清脆的玻璃碎裂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庆王等人也循声望去,正好看见伊藤博文在汤绍安面前失态打碎酒杯,以及其后强颜欢笑的狼狈模样。
看到往日里对大清颐指气使的东洋人吃瘪,那桐心里莫名涌起一股爽意,几乎想为汤绍安拍手叫好,但话到嘴边,又习惯性地咽了回去,最终只憋出一句:“哼,恶人自有恶人磨!”
郭曾炘也低声附和:“天道好还,报应不爽!”
正当他们低声议论时,却见汤绍安已朝着他们这边走了过来,身旁跟着琼州外事部门的一名官员。
汤绍安之所以邀请北方代表团,自有其深意。
琼州需要向外界明确传递一个清晰的信号,琼州仍视自身为华夏的一部分,并无独立之意。
更重要的是,下一步从鸡盼手中拿下台岛,开发建设需要海量劳力,假如与北方关系闹得太僵,影响未来大规模招募劳工南下台岛建设。
“庆王爷,在海口一切还习惯吗?若有任何招待不周之处,请务必直言。”汤绍安语气平和,既无倨傲,也不显谄媚,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同时,又对身旁的外事官员吩咐了几句,要求确保庆王爷的行程舒适。
那桐脸上瞬间堆满了热情的笑容,变脸之快让庆王都暗自咋舌,道:“汤总长年轻有为,雄才大略,今日得见,真是久仰大名!”
郭曾炘也赶忙换上另一副面孔,说的话与那桐大同小异,仿佛刚才那些尖刻的批评从未出自他们之口。
汤绍安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庆王。
庆王将这两人的变脸功夫看在眼里,心中哭笑不得,对汤绍安拱手,丝毫没有摆谱的意味,道:“汤总长,此番南海大捷,扬我国威,震动寰宇。老佛爷闻讯后,亦是欣慰不已,特命我等前来,一为恭贺,二来也是想将琼州的兴盛景象,带回京师,说与老佛爷听听,让她老人家也高兴高兴。”
“老佛爷开心就好。”汤绍安淡然一笑,话锋微转,“汤某只是担心,朝中会不会有人非议我琼州此次擅启战端呢?要是有的话,还请三位替我美言几句。”
那桐和郭曾炘的老脸顿时一红,讪讪地说不出话来。
庆王意味深长地瞥了这两人一眼,强忍笑意,道:“汤总长说哪里话!此等壮我国威,雪我甲午之耻的盛事,哪个不开眼的敢乱嚼舌根?莫说老佛爷那里通不过,便是天下百姓的口水,也能淹死他了!”
“就是!就是!”那桐和郭曾炘同时说道。
汤绍安继续道:“如此便好。王爷,那桐大人,郭大人,今日宾客众多,恕我暂时失陪,还需去应付一下各国使节。三位请在琼州多盘桓几日,改日我必当设宴,专门为三位接风洗尘。”
“汤总长客气了,您先忙,我等客随主便。”庆王拱手应下。
看着汤绍安离去的背影,那桐和郭曾炘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奈与一丝挥之不去的忌惮。这个汤绍安,比他们想象的要难对付得多。
庆王爷不语,只是一味的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