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养心殿东暖阁。
老佛爷端坐御榻之上，半阖着眼，指尖缓缓拨动着温润的翡翠念珠。
肃亲王善耆、恭亲王奕欣等一干亲贵、朝中大臣，都垂手侍立在下方，盯着风尘仆仆从琼州回来的庆王等三人。
“说说吧，奕匡，琼州的那授俘仪式，是个什么光景？”老佛爷的声音没有什么波澜。
庆王奕匡立刻上前一步，脸上泛着红光，像是喝了二两烧刀子，嗓门都比平日亮堂了几分，道：“回老佛爷的话！哎呦喂，您可是没瞧见！那阵仗，臣这回真真是开了眼了！海口港那人山人海的，彩旗飘得跟云彩片似的，各国洋人，什么英格丽的伯爵、德意志的海军元帅、迈瑞肯的领事、弗兰西的武馆......乌泱泱全来了，眼珠子都瞪得跟牛铃铛一般！”
“最唬人的是那‘琼州号’战列舰！好家伙！您猜怎么着？那家伙，比咱太和殿横着放还宽绰不少！桅杆立起来，怕得有十几层楼那么高！黑压压的趴在海面上，那炮管子粗的，比车轮子也不遑多让！太阳底下一照，冷森森泛着幽光，真真是.....真真是......”
“真他娘的是镇海的神器！那帮耀武扬威的洋人见了，没一个不缩脖子的！”庆王搜肠刮肚，半晌憋出一句土话。
同去的两位官员适当的补充，三个人一台戏，你一言我一语，将“授俘仪式”那天的盛大场景描绘得活灵活现。
老佛爷眼皮抬了抬，手里的念珠停顿了一下，说道：“场面甚是热闹，比咱这儿都热闹些，他汤绍安办得好啊！”
庆王立刻心领神会，老佛爷话里有话，她真正关心的，并非那铁舰如何庞大，而是汤绍安这人，可还知道这天下是谁家之天下，可还给她，给这北平城留了脸面。
“回老佛爷，臣等三人，是跟着汤绍安一同登上的主台，台下坐着各国来宾！那倭寇的俘虏，是从臣等面前押过去的！方方面面，汤绍安都顾忌到了。当着各国洋人的面，他还明确说了，琼州永为华夏一份子，奉朝廷正朔。最后，他还特意托臣向老佛爷您带好，说愿老佛爷万寿金安。”
果然，老佛爷听完后露了点笑，道：“看来这小子，倒是个识时务，知进退的。”
就在庆王顺利交差，准备回家休息休息的时候。
冷不丁，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老佛爷！”
兵部尚书徐会沣迈出一步，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道：“臣仔仔细细，将汤绍安那篇讲文翻来覆去看了不下十遍！全篇慷慨激昂，可字里行间，却连‘大清’这两个字是提都没提！他汤绍安揣着明白装糊涂，是在打马虎眼，其心可诛！还有，他与倭寇签的合约，落款用的是‘琼州总长府’，却非我大清国，徐某愚钝，倒要请教庆王爷，他这算不算是变着法子的自立门户？是不是安绿山之流？”
刚才还和和气气的场面，瞬间没了。
老佛爷拨动着手中的念珠，看不出任何表情。
被徐会沣这么当众突然一质问，庆王顿时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心下道：劳资外面辛苦跑了这么远的路，一点好处没捞着就算了，回来还被戳着脸子骂，再说了，你徐会沣算哪根葱，也敢在劳资面前蹬鼻子上脸？
庆王直接呛了回去，没给一点面子，指着徐会沣的鼻子骂道：“徐瘸子！别以为劳资不知道你丫惦记什么呢？啊？庚子条款，是你徐会沣抖着手签的字！怎么着？如今这找场子的《琼日合约》，也得轮着你瘸子来签才算是名正言顺？劳资告诉你，就算把你徐家八辈祖宗的脸面摞一块儿，也蹭不上这份功！”
“你——你——粗鲁！粗鲁！”
这话骂的实在太重，直戳徐会沣的肺管子，徐会沣气得浑身发抖，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劳资粗你奶奶个头！”庆王火气大的很，照着徐会沣劈头盖脸又是一顿骂。
肃亲王善耆早先因帝党之事与后党的庆王势同水火，且又因奕匡贪钱成性，理所因当的认为庆王是收了汤绍安的好处，这才帮着说话，便冷冷帮腔道：“徐尚书所言，并非没有道理。他汤绍安若真如庆王爷所说，心系大清，忠君爱国，为何不在条约落款时，堂堂正正写上大清的款？”
大清第一明白人恭亲王奕欣站在一旁，心里明镜似的，善耆的话根本不现实，但他乐见庆王吃瘪，因此闭口不言。
庆王一看这架势，顿时看明白了，肃王和徐会沣穿一条裤子，恭王隔岸观火，刹时气炸了肺，指着肃王的鼻子，又说道：“肃王！你少在这儿说风凉话！当初老佛爷问谁愿去琼州探探虚实，你们一个个缩得比王八还快！这差事最后落到我头上，千里迢迢跑一趟，辛苦不说，回来还落你们一顿数落？你肃王本事大，你倒是去啊？你去让汤绍安把条约名字改喽？”
恭亲王见火候差不多了，这才慢悠悠开口打圆场，道：“行了，庆王爷，没人埋怨你，就事论事而已。”
“就事论事？”
庆王火气又大了一层，矛头直接转向拉偏架的恭王，炮轰道：“六爷！您也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今儿个咱就把话挑明了讲！《马关条约》作废了，光是赔款就省下不少银子，咱们今年，也能过个肥年！往大了说，咱们就算哪天进了祖坟，见了列祖列宗，腰杆子也能稍微挺直喽！这事儿，是不是他汤绍安办的？”
“不但如此，他汤绍安还放了话，以后谁再敢找咱的麻烦，就是找他汤绍安的麻烦！等于把这万里海防的千斤重担，他一肩膀给扛了！咱们可没出一分银子，一个兵丁！现在倒好，不去念着他的好，反过头来鸡蛋里挑骨头？我倒要问问肃王，你这些年，主持新政，银子花了海了去了，成效呢？新法在哪儿呢？六爷，您搞了半辈子洋务，咱大清的军舰现在哪儿躺着呢？”
这番话可谓诛心，直接戳中了肃亲王和恭亲王的痛处。
肃亲王勃然大怒，道：“奕匡！你放屁！本王就算白耗了银子，那也是为了朝廷，为了江山社稷！他汤绍安话说得再漂亮，也是为了他自个儿！我看他就是安禄山之流，包藏祸心！”
“你为了朝廷？”庆王嗤笑一声，讥讽道：“你以为了你自个儿那点小心思，真当没人看出来？你是为了你自己在朝中揽权，打量谁不知道呢？”
这话意有所指，当初肃亲王支持变法，站队帝党，本就与后党有隙，此刻算是被庆王当众揭了老底。
眼看着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都要翻出来，从条约署名扯到了党争权斗，乱成一团.....
“够了！”老佛爷猛地一拍御案。
“奕匡！越说越不像话！肃王，你也担待些，他就这个混不吝的脾气！”老佛爷揉了揉太阳穴，看向一直沉默的恭亲王：“老六，你怎么看？”
恭亲王奕欣知道这是要自己出来定调子，收拾局面，更知道他这位老嫂子其实心里已经做好了衡量，汤绍安势大，目前表面恭顺，提供了实利，又主动承担了防务，此刻去招惹汤绍安实属不智，只好顺着慈禧的心意，开口道：
“《马关条约》作废，于国于民，确是天大的好事，汤绍安功不可没。按理，朝廷应予以嘉奖，但朝廷既已承认其琼州总长之职，赏无可赏，不若暂且记下。”
“至于海防要务，我大清万里海疆，安危岂可完全寄托于他人之手？终须自有力量方可安心，不可假手他人。如今各国皆在琼州购买新舰，我北洋水师自甲午之后，一蹶不振，亟需重整。不如我们也向琼州订购几艘新式军舰，此事，或许还需奕匡出面斡旋，看能否得个实惠价钱。”
庆王一听，心下冷笑道：“吃过一次亏，还想让我吃二次亏？你们爱谁去谁去，就是八抬大轿来抬，反正我是不去。”
说到这，庆王又道：“买军舰？我不反对。可要知道，那可不是仨瓜俩枣的事！一艘像样的巡洋舰，动辄上百万英镑，换算下来就是七八百万两雪花银！如今他汤绍安既然主动担了海防，这事儿是不是暂时可以缓一缓，从长计议？我倒觉得，有件关乎我大清体面的事，迫在眉睫。当年洋人一把火烧了园子，至今废墟一片，实在有损国格，修园子，所费其实有限，却可彰显我大清中兴气象，告慰列祖列宗。”
恭亲王一听，暗道不好，狗日的奕匡竟然要把买军舰的钱用这来讨好太后修园子，立刻插话道：“海防乃国之根本，岂能因噎废食？将安危系于他人之手，古往今来未有善终！修园子固然重要，但相较于社稷安危，孰轻孰重？”
肃亲王也立刻站到恭王一边道：“恭亲王所言极是！水师不强，则门户洞开......”
顿时，东暖阁内又吵成一团。
以奕欣、善耆为首的，力陈海防之重，主张优先购舰，以奕匡及几位后党满臣为首的，则强调天朝体面，主张先修园子。
双方各执一词，互相攻讦，声音越来越大，情绪越来越激动，从辩论发展到指责，又从指责上升到人身攻击，唾沫横飞，面红耳赤，几个脾气火爆的宗室甚至挽起袖子，几乎要撸袖子了。
“必须购舰！海防乃国之命脉，岂能托付于人？”
“洋人烧了的园子一直荒着，我大清的脸面往哪放？”
“体面？没有坚船利炮，哪来的体面？”
“有汤绍安在南海顶着，正好给我们腾出时间财力办正事！”
“正事？修园子就是正事？把银子丢进水里听响，这就是你们的正事？”
“你说谁丢银子？水师就是个无底洞！当年北洋如何？银子花了海了去，结果呢？”
“北洋之败，正是投入不足，掣肘太多之故！尔等只顾迎合上意，罔顾社稷安危，是何居心？”
“你血口喷人！我等一切所为，皆是为了大清的体面！倒是你们，一味强调购舰，莫非是想借机往兜里揣？”
......
“都给我住口！！！”
老佛爷猛地将念珠摔在御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吵吵嚷嚷，成何体统！眼里还有没有哀家，有没有这大清江山？”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买军舰之事，徐会沣，你们兵部先递个详细的预算折子上来，要花多少银子，买什么船，一一列明。”
“修园子的事，内务府也去核算清楚，到底需要多少开销。”
“等这两份章程都摆在哀家案头，再议！”
“都跪安吧！”
说罢，老佛爷再也不看众人一眼，扶着贴身太监的手，头也不回地转入后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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