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指山脉在晨雾中显出苍黛的轮廓，层峦叠嶂，如天然屏障横亘于琼州腹地。参天古木与缠绕的藤蔓将这片土地遮蔽得严实实，只有一条新修的碎石路蜿蜒深入密林，如同隐入绿海的秘密脉络。
黎母山腹地，热带雨林的潮湿空气中混杂着泥土与草木的气息。在这片被五指山、黎母山、吊罗山等千米以上山峰环抱的区域，即使白天气温也比沿海低上不少，溪流潺潺，云雾缭绕，是一处天然的隐蔽之所。
枪械制造厂就藏匿于此地一个被称为什寒村附近的山间盆地中，四周森林茂密，修竹临溪，仅有的通道设有多道岗哨，与外界隔绝。
制造厂的主车间依山挖设，半嵌于山体之中，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此时，车间内回响着金属撞击与机床运转的轰鸣。
几台从德意志克虏伯工厂进口的精密车床正在安装调试，工人们喊着整齐的号子，将沉重的部件吊装到位。
油污、汗水与钢铁的气味混杂，空气中跃动着灼热。
一名卫兵小跑进入车间，绕过堆放的木箱零件，来到一个满手油污、正俯身调试机床的身影前，提高音量报告道：“沈总师！周学熙秘书到了，在外面等候！”
那身影闻声，从一台标有德文的庞大车床下探出身来。
正是总办沈凤鸣。
他约莫三十五六岁的，戴着一副因沾了油污而需时常推扶的眼镜，额上满是汗珠，工装上油渍斑斑。
听闻周学熙到来，沈凤鸣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放下手中工具，对身旁助手交代几句，便大步向外走去。
车间旁的办公室兼会议室，陈设极为简朴，白灰刷墙，竹编顶棚，一张宽大木桌占据中央，上面铺着图纸、摆着算盘与绘图工具，墙角铁皮柜里塞满卷宗。
几把竹椅围桌而设，唯一显眼的是墙上悬挂的巨幅琼州地图与自绘的枪械结构图。
沈凤鸣洗净手，为周学熙沏上一杯本地产的五指山绿茶。
氤氲茶香中，周学熙递上汤绍安的亲笔信。
“沈总师，这是汤先生的信。”
沈凤鸣双手接过，展开信纸，汤绍安笔力遒劲的字迹映入眼帘：
沈总师：
见字如晤。算来已有两月未见，心中甚是挂念。这些日子琼州事务繁杂，终日埋首于案牍之间，竟抽不出时间去山里看望你们。每念及你与诸位同仁在深山中艰苦创业，我心中既感且愧。
近日琼州阴雨连绵，想那深山之中湿气更重。记得你有关节旧疾，在这样的环境里更要多加注意。山间昼夜温差大，早晚记得添衣。不知饮食起居可还习惯？若有任何不便之处，务必让学熙带回话来。
石碌铁矿的开采进展如何？上月来信说已见优质矿脉，如今开采可还顺利？鹦哥岭的金矿勘探，听说已有眉目，具体情形还望详述。这些资源关乎琼州长远发展，你多费心了。
学熙此行，主要是想了解目前枪支的生产情况。新到的德制机床投产后，产量想必已有提升。还请你安排人详细统计现有库存，并对下季度的产能做个预估。
如今时局动荡，外有列强环伺，内有宵小作乱。琼州每一步都走得不易。然而，每想到有你这等栋梁之材在深山默默耕耘，我便觉得前路充满希望。眼下虽然艰难，但只要我们脚踏实地，步步为营，终有一日能让世人见识到琼州的分量。
望你保重身体，山中诸事还须你多操持。前路漫漫，吾等当共勉之——绍安
又及：特备了些祛湿的药材和护膝，托学熙一并带去，深山潮湿，望善自珍摄。
沈凤鸣默默读着，仿佛听到汤绍安沉稳而诚恳的话语。
信中没有空泛客套，句句关乎实事、充满关切与信赖。
读完信，沈凤鸣端起茶杯，借氤氲热气掩去眼角一丝湿润，不禁深吸一口气，茶香沁入心脾，也让他心潮稍定。
这让他不免想起自己留洋归来，空有耶鲁机械工程学识与雷明顿兵工厂经验，却在旧体制下无处施展。是汤先生一力定之，将这深山建厂的重任相托，要人给人，要钱给钱，从未质疑。
当初画下的蓝图，正在这艰苦环境中一点点变为现实。
沈凤鸣放下茶杯，目光恢复惯有的冷静与锐利，看向面带倦容却目光专注的周学熙。
“周秘书一路辛苦。请转告汤先生，凤鸣与全体同仁一切安好，不负所托。”
随后，其直奔主题，道：“目前，厂内驳壳枪生产线已初步理顺，借助本地水力驱动机床，月产稳定在六十支左右，合格率逾九成。新到的德制机床全部调试完成后，月产量有望突破一百五十支。英七七步枪原型枪试制已成功，正在优化击发机构，预计下季度可小批量投产。现有成品驳壳枪库存二百四十支，随时可调用。”
然后，沈凤鸣起身走到墙边地图前，指向昌化江方向：“石碌铁矿已按计划扩大开采，矿石经昌化江水路运抵儋州新建的炼钢炉，品质上乘，足以满足当前枪管与机匣用钢需求。附近金矿脉探查亦有进展，样品送检显示成色不错，具体储量尚待进一步钻探核实。”
通往五指山的道路崎岖难行，热带雨林气候变化无常，时而烈日当头，时而暴雨倾盆。
面对沈凤鸣的高效，周学熙感觉连日奔波的疲惫仿佛减轻了许多，其并未听从汤绍安“休整几日”的建议，而是接到任务第二天便从迫不及待海口出发。
接下来的数日，沈凤鸣亲自陪同周学熙视察了整个军工生产基地。
钢厂里，新起的炼炉喷吐着烟焰，通红的铁水奔流，映红工人们淌汗的脸庞。
在石碌铁矿的开采现场，周学熙看到不少黎族同胞与各地招募的矿工一同劳作，号子声与爆破声此起彼伏。
沈凤鸣解释道：“矿上工钱开得比周边高出许多，且从不拖欠，附近黎峒的青壮来的不少。我们公平相待，他们也干得卖力，这比过去官府征发劳役强上百倍。”
回到枪械制造所，周学熙深入了解了水力锤锻、枪管镗孔、零件淬火等一道道工序。
沈凤鸣对每个环节都了如指掌，讲解起来清晰透彻。
视察结束，周学熙即将返回海口前，沈凤鸣郑重地将一叠精心绘制的图纸交到他手中。
“周秘书，请将此图亲手呈交汤先生。这是我闲暇时琢磨的一款轻型山炮的初步构想，参考了德制克虏伯退架炮与一些美制山炮的优点，旨在适应未来山地作战需求。另附有一份详细的研制预算与所需特殊材料清单。望先生过目，看看是否有立项的价值。”
周学熙接过这叠沉甸甸的图纸，深知其中分量。
这不仅是冰冷的数据线条，更是一位实干家对未来战场的思考与期盼。
“沈总师，在下一定不负所托，珍重！”
离开五指山腹地，周学熙回首望去，群山巍峨，云雾缭绕，将那蓬勃发展的工业基地深深隐藏。
而怀中抱着沈凤鸣交付的山炮图纸，在周学熙看来，这就是白花花的银子，甚至已经开始构想如何售卖到东南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