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古斋的后门,悄无声息地在我身后合拢,将内堂那昏黄的光线与沉重的托付一同隔绝。我站在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阴暗潮湿的窄巷里,两侧是高耸的、斑驳脱落的院墙,头顶是一线被烟尘熏染得灰蒙蒙的天空。津门午后嘈杂的市声,隔着厚重的墙壁,变得模糊而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怀里的木匣、笔记、钥匙、《星枢衍阵图》、《镇龙木》,还有罗九指给的银钱路引,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几乎让我喘不过气。这不仅仅是重量,是林家百年的宿命,是周师傅未竟的遗志,是罗九指数十年的守候,更是……指向“观星殿”心脏的唯一利刃。
trust no one.
罗九指最后的英文警示,如同冰冷的楔子,钉入脑海。津门,这座华洋杂处、龙蛇混杂的巨埠,光鲜的表象之下,不知潜伏着多少“观星殿”的暗桩与眼线。我就像一个抱着绝世珍宝的稚子,蹒跚行走于饿狼环伺的丛林。
不能回之前的旅店,那太危险。必须在“观星殿”反应过来、在全城搜捕我之前,找到一个绝对安全、可以让我静心研读曾祖父笔记、消化这巨大信息量的藏身之所。
我拉低帽檐,将粗布衫的领子竖得更高,几乎是贴着墙根,快速穿梭在迷宫般的巷弄里。津门的巷子与北平不同,更窄,更曲折,带着一股海河湿气的咸腥和租界洋楼投下的、格格不入的阴影。
罗九指给的银钱不少,足够我在津门支撑一段时日。但高级的旅馆不能去,那里盘查严格,容易暴露。低等的客栈又鱼龙混杂,同样不安全。
我的目光扫过巷口一块歪斜的、写着“仁安里”的搪瓷路牌。这里似乎是片老式的居民区,多是些低矮的平房和杂院。
一个念头闪过——租一间民房。
相比于旅馆,民房更隐蔽,也更不易引起注意。尤其是在这种看似混乱的底层社区,陌生面孔的偶尔出现,并不会太引人注目。
我在仁安里狭窄的巷道里逡巡,留意着那些贴在斑驳墙壁上的、歪歪扭扭的“吉屋招租”红纸。大多数条件极差,甚至几家共用自来水,但这正合我意。
最终,我在一条死胡同的最深处,找到了一间独立的、带着个小天井的矮房。房东是个耳朵有些背、眼神浑浊的老太太,只关心租金能否按时交付,对我的来历和肩头隐约渗血的包扎并未多问。我用罗九指给的银钱,预付了半个月的租金,拿到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
房子很小,一明一暗,家徒四壁,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一张摇摇欲坠的桌子和两把椅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和灰尘的气息。但重要的是,它独门独户,有一个小天井可以观察外面的动静,而且位于死胡同尽头,相对僻静。
我将唯一的窗户用旧报纸糊上,只留下一条缝隙用于观察。然后,反锁好房门,搬过桌子抵住门后,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瘫坐在冰冷的床板上。
暂时的安全。
但危机并未解除,只是潜入了水下,变得更加暗流汹涌。
我迫不及待地拿出那个明黄色的木匣,再次打开。首先拿起的是那把奇古的秘钥。触手冰凉,那扭曲的形态仿佛天然蕴含着某种抵御窥探的力场。钥匙柄上那个复杂的“林”字篆文,在昏暗的光线下,隐隐流动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幽光。
这绝非凡铁。曾祖父能从“观星殿”星师身上盗得此物,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它对应的,究竟是怎样的“秘库”?
我小心翼翼地将钥匙收好,然后捧起了那本泛黄的笔记。
就着窗户缝隙透入的微弱天光,我深吸一口气,翻开了扉页之后的内容。
笔记的记载,比我想象的更加零散和隐晦。为了保密,曾祖父使用了大量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缩写、代称和符号。许多页面上,只有寥寥数语,旁边配着简略到极点的草图。
“……外殿分三垣:紫微、太微、天市。各司其职,紫微主星象推演,太微主地脉勘测,天市主外务资源……彼此隔绝,等级森严。”
“……‘星师’分九曜,以日月金木水火土计都罗睺为序,衣着佩饰皆有区别……见过最高者为‘土曜’,气息深沉如渊,疑似内殿行走……”
“……祭祀大典于‘观星台’举行,引星力灌注……似与地脉有所呼应……玉玺被奉于主位,光晕流转,异于平常……”
“……秘库传闻位于内殿‘星陨之地’,需特定星象、地脉波动及‘钥匙’方可开启……疑与‘周天星斗大阵’核心有关……”
“……窃听得只言片语,‘逆夺造化’之关键,在于‘镇物’与‘引信’……玉玺为‘引信’?那‘镇物’又是何物?莫非……”
笔记在这里戛然而止,似乎曾祖父的潜入也到此为止,被迫假死脱身。
信息支离破碎,却勾勒出“观星殿”庞大而森严的架构,以及他们那令人心悸的野心。他们不仅在研究星象地脉,更是在进行某种危险的实践,试图以玉玺为“引信”,执行所谓的“逆夺造化”!
而秘库,位于内殿“星陨之地”,与“周天星斗大阵”核心相关……这让我瞬间联想到了《星枢衍阵图》上那幅动态的、仿佛演示着能量流转的星图!
难道,《星枢衍阵图》就是理解甚至破解那“周天星斗大阵”的关键?而这把钥匙,就是打开存放着大阵核心秘密或者“镇物”的秘库之门?
一个模糊的计划,开始在我脑中成形。
要找到秘库,必须先找到“观星殿”的内殿入口,或者,至少找到能接触到内殿信息的人。而根据笔记记载,“观星殿”的外殿势力,似乎渗透在各地的古玩行、风水界甚至某些洋人机构之中。
津门,作为北方重要的通商口岸,华洋势力交错,“观星殿”在此定然设有外殿据点!
我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从博古斋暗格得到的、绘制着“观星”建筑结构图的薄绢上。虽然这可能是“观星殿”某一处重要据点的图纸,但未必是津门的。
那么,在津门,他们的据点会在哪里?
我回忆着罗九指的警告,回忆着曾祖父笔记中关于“天市垣”主理外务资源的记载。这类据点,往往会伪装成正常的商业机构……
古玩店?当铺?洋行?或者……某些挂着学术研究幌子的机构?
线索太少,如同大海捞针。
但我并非完全没有方向。曾祖父的笔记,罗九指的提示,还有我手中这几样非同寻常的物件,就是我最大的依仗。
我收起笔记和图纸,将《星枢衍阵图》在桌上缓缓展开。冰冷的金属薄片在昏暗光线下流淌着幽光,那些细密的星辰刻痕和宝石节点,仿佛蕴含着宇宙的呼吸。
我尝试着,将精神力缓缓沉入其中,不再试图“看懂”,而是去“感受”那星图流转的韵律,去捕捉那可能与地脉、与“观星殿”阵法隐隐相连的……气机。
同时,我握紧了那块温润的《镇龙木》。它的幽香似乎能宁神静气,帮助我更好地集中精神。
时间,在寂静的陋室中悄然流逝。
我不知道“观星殿”何时会找到这里。
我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精准地找到他们的据点。
我甚至不知道,仅凭我一人,能否撼动那庞然大物。
但我知道,我不能停下。
就像一粒被投入激流的石子,除了随波逐浪,撞向未知的礁石,已无他路可退。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
津门的夜晚,即将降临。而潜伏在这座城市阴影下的暗桩与我,都将在黑暗中,开始各自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