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视厅的询问室内,灯光是那种毫无温度的惨白,将绘田健太郎脸上的每一丝皱纹和焦虑都照得清清楚楚。他穿着略显褶皱的西装,领带松垮地挂着,双手不停地互相搓揉,眼神时不时飘向紧闭的门,一副标准的、为失踪女儿忧心忡忡的父亲形象。
凛二坐在他对面,表情平静,眼神却像鹰隼一样锐利。他先是例行公事地表达了警方会尽全力寻找绘田真由子,然后开始询问一些基本情况。
“绘田先生,请再详细说一下,您最后一次见到真由子小姐是什么时候?当时她有什么异常吗?”
“是、是前天早上。”绘田健太郎语速很快,带着急切,“她要去上学,和平时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好像没什么精神,对,没什么精神。我跟她说工作上有个项目很忙,让她照顾好自己……唉,早知道我就该多关心她一下……”他脸上适时地露出懊悔的神色。
凛二点点头,在记录本上写着什么,语气平和:“理解。您工作很忙吧?听说是在一家不错的商社担任课长?”
提到工作,绘田健太郎脊背下意识挺直了一些:“是的,负责项目推进,确实非常忙碌,经常加班和应酬。对家庭的照顾……确实有所欠缺。”他再次将话题引回对女儿的愧疚上。
“真由子小姐在学校的情况,您了解吗?比如,她有没有提起过和同学相处得怎么样?或者,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凛二换了个方向。
“学校……她成绩一直不错的,很乖,从不让我们操心。”绘田健太郎的回答很流利,但流利得有些刻板,像是重复过很多次的官方说辞,“爱好……就是普通女孩子那些吧,看看电视,听听音乐……我、我确实不太清楚细节。”他脸上再次浮现那种“忙于工作疏忽家庭”的惭愧表情。
凛二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节奏稳定。他注意到一个细节:每当问及真由子的具体生活、情感或可能遇到的困难时,这位父亲总是很快地用“她很乖”、“不让我们操心”一笔带过,然后迅速将话题引向自己对工作的投入和对家庭的疏忽,仿佛这是一种预设好的、应对所有关于女儿问题的标准答案。他的焦虑和懊悔看起来真实,但似乎更像是一种……程序化的表演?一种基于社会常识(“女儿失踪了,父亲理应焦虑和自责”)的模仿,而非源自内心深处的、具体的担忧。
“绘田先生,”凛二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更加专注,“根据我们的一些调查,真由子小姐在学校可能并非像您说的那样‘从不让人操心’。有迹象表明,她可能长期遭受一些……不愉快的经历。关于这点,您真的毫无察觉吗?哪怕是一点蛛丝马迹,比如她情绪低落,或者不愿意去上学?”
绘田健太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有一瞬间的慌乱,但立刻被更浓的“懊悔”覆盖:“是吗?!她、她从来没跟我们说过啊!这孩子……总是报喜不报忧……都怪我,怪我太忙了,没注意到……”他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表情痛苦。
然而,凛二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慌乱。那不是对女儿可能遭受欺凌的震惊和心痛,更像是一种……秘密可能被戳穿的紧张。这位父亲,他似乎并非完全不知情,而是在刻意回避、否认某些事实。他的“愧疚”更像是一面盾牌,用来阻挡更深入的探查。
凛二不再追问,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直到绘田健太郎在他的目光下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感谢您的配合,绘田先生。请您先休息一下,我们可能还需要向您的夫人了解一些情况。”凛二合上记录本,站起身。
走出询问室,凛二对等候在外的下属低声吩咐:“重点查一下绘田健太郎近期的财务状况、社交圈子,特别是他与‘蜜糖花园’是否存在任何间接关联。另外,等他夫人问询结束后,找个借口让他们分开,暂时都不要离开。”
他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这位父亲的表现,就像是一个严格按照“忧心忡忡失踪女儿之父”剧本演出的演员,虽然台词和表情到位,却缺少了真正的情感内核。真由子的失踪背后,这个家庭内部,恐怕也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暗流。
与绘田健太郎所在的严肃询问室不同,凛二安排真由子的母亲——绘田美代子在一间较小的、布置相对柔和一些的房间接受问询。美代子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不少,穿着时尚,妆容精致,即使女儿失踪,她的眉宇间也看不到太多焦虑,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绘田太太,关于真由子小姐的情况,您还有什么可以补充的吗?任何细节都可能对找到她有帮助。”凛二开门见山,语气平和。
美代子轻轻叹了口气,用涂着蔻丹的手指揉了揉太阳穴:“警官先生,该说的我都说了。那孩子最近是有点怪怪的,不爱说话,老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但我问她,她也不说。女孩子到了这个年纪,总是有些心事的吧?我以为就是普通的叛逆期。”
“我们了解到真由子小姐一直在上一个芭蕾舞班,您对她去学舞蹈这件事怎么看?”凛二看似随意地问道。
提到舞蹈班,美代子的表情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带着点撇清关系的意味:“哦,那个啊。那是健太郎,哦,就是我丈夫,他非要给真由子报的。他说女孩子学芭蕾能培养气质,以后……哼,反正他是这么说的。我是不太赞成的,跳那个多累啊,而且也没什么用。但真由子好像自己还挺喜欢的,也就由他们去了。”
“由他们去了?”凛二捕捉到这个措辞,“听起来,您似乎不太参与女儿这方面的教育?”
美代子耸耸肩,坦然得近乎冷酷:“警官先生,不瞒您说,我和健太郎早就分居了,只是还没办手续而已。真由子大部分时间跟我住,但她的事情,尤其是健太郎坚持要做的那些,我很少过问。我们……理念不合。”
这个信息让凛二眼神微动。他顺势追问:“理念不合?能具体说说吗?比如在教育真由子小姐方面?”
美代子似乎打开了话匣子,带着一种倾诉的欲望:“健太郎那个人,死要面子,又固执。他自己在公司里也就是个不上不下的课长,却总想着把女儿培养成什么名门闺秀,指望着她将来能嫁入豪门,好让他脸上有光。学芭蕾、上礼仪课……都是他那一套。我觉得没必要,女孩子开心就好了嘛。为了这些事,我们没少吵架。”
她顿了顿,甚至带着点炫耀的语气补充道:“而且,我现在也有自己的生活了。我交了一个男朋友,健太郎他是知道的。我们彼此互不干涉。”
凛二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这位母亲对女儿的失踪显得疏离,对前夫(事实上的)充满抱怨,并且毫不掩饰地提及自己的新恋情。她的态度与其说是冷漠,不如说是一种彻底从原有家庭角色中抽离出来的置身事外。真由子在这个家庭中,似乎成了父母之间权力拉锯和理念冲突的一个工具,而非被共同关爱的女儿。
“所以,您认为真由子小姐去芭蕾舞班,主要是她父亲的意思?她本人是否表现出过抗拒?或者,在舞蹈班有没有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凛二将话题拉回核心。
美代子想了想,语气依然没什么波澜:“抗拒倒没听她说,她好像还挺喜欢那个百合子老师的。不过……出事前一阵子,她好像从舞蹈班回来情绪会特别低落,我问过一次,她只说累了。我也没多想。”她看了看自己精心修剪的指甲,补充道,“警官先生,我知道我可能看起来不像个称职的母亲,但我确实有自己的生活要过。真由子的事,我很遗憾,但你们警方尽力去找就是了,问我这么多,我也提供不了更多线索了。”
询问结束,凛二走出房间,心情更加沉重。从美代子这里,他印证了绘田健太郎在女儿教育上的强烈控制欲和功利心,也看到了一个支离破碎、缺乏温情的家庭。真由子的失踪,或许不仅仅是外部邪祟或魔女作祟那么简单,这个家庭内部长期积累的冷漠、控制与忽视,可能才是将她推向深渊的初始力量。绘田健太郎之前的表演,此刻看来,更像是在掩饰家庭内部的裂痕以及他自身可能存在的、不可告人的动机。
凛二觉得那个舞蹈班也得过去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