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晨光与暮色中悄然滑过,像村边那条不知疲倦的小溪,每日唱着相似的歌谣,却已悄然带走了十多个日夜。
我和哥哥的“工作”固定了下来——每天三次,雷打不动地给工地上送去姜糖水。上午一次,在工匠们干了小半天活、汗流浃背时;午饭时一次,在他们就着自家带的干粮或柳二叔统一安排的简单饭食后;下午一次,在日头偏西、人困马乏之际。
三个粗糙的大木桶,一把长柄木勺,一篮子粗瓷碗,成了我们兄妹俩这段时日最亲密的“伙伴”。起初是两人抬,后来哥哥力气见长,也熟稔了路径,常常一个人就能轻松提起两桶,我只用挎着篮子跟在一旁。村中土路上,常常能看到我们一前一后、步履匆匆的身影。去时桶中水波荡漾,映着天光云影;归时桶身轻晃,碗沿偶尔相碰,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像是为这平淡的日程打着节拍。
而我,也得以每日三次,亲眼见证我们的新家园,如何从一片荒芜的土地,一点点生长出骨骼,丰满起血肉。
最初的几天,是深挖与夯实。地基沟越来越深,越来越规整,像大地上刻下的一道道郑重其事的笔画。接着,是垫层和基础砌筑。工人们将搅拌好的石灰混合土填入沟中,用木夯和石碾一遍遍压实,然后开始垒砌第一层基石。那些巨大的、未经打磨的毛石被工匠们用巧劲安放妥帖,缝隙处填上碎石灰浆,原本松散的泥土,仿佛自此有了坚硬的脊梁。
然后,是墙体一天天拔高。青灰色的砖块在工匠们手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块压着一块,一层叠着一层,横平竖直,灰缝匀称。先是围墙的轮廓清晰起来,高大、厚重,围合出一方属于我们的天地。接着,是院内各栋房屋的墙体。堂屋的墙壁最先立起,因为最为宽敞高大,需要的工时也最长。我看着那四面墙逐渐超过我的头顶,超过哥哥的头顶,最终在架起脚手架后,继续向着天空生长。东西厢房、厨房、仓房……一座座屋舍的框架如同雨后春笋,在划定的位置上破土而出,挺直腰杆。木材也源源不断地从山里运来,堆放在工地一角,散发着松木和杉木特有的清香。木匠们早已开始忙碌,锯、刨、凿、锛,各种工具轮番上阵,将一根根原木变成规整的梁、柱、椽、枋。
每天,工地上的景象都在变化。昨天还是一片空地的地方,今天可能就立起了一面墙;上午刚运来的木料,下午可能就被匠人加工成了需要的形状。那种“眼见为实”的建造过程,充满了令人惊叹的生命力和创造力。噪音、灰尘、汗水,都掩不住那份蓬勃向上的希望。
这天上午,我和哥哥照例抬着温热的姜糖水来到工地。十几天下来,工匠们都认得我们了。远远看到我们的身影,就有人笑着打招呼:“画丫头,狗蛋,又来送水啦!”“今儿这糖水闻着还是这么香!”
我们照旧在工地边缘摆开碗,柳二叔也照例招呼大家暂停休息。一切流程都已熟稔于心。工匠们三三两两围过来,说笑着接过糖水,或蹲或站,边喝边歇。他们的面孔我已渐渐熟悉:总是先夸糖水好喝的老李头石匠;干活最麻利、话却很少的王瓦匠;几个跟着柳二叔学手艺、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年轻木匠学徒……
看着大家喝完水,精神头似乎更足了,我和哥哥开始收拾碗勺,准备离开。
“狗蛋,画丫头,等一下。”柳二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正用一块粗布擦着手上的灰泥,朝我们走来。
我和哥哥停下脚步,转过身。柳二叔脸上带着惯有的那种沉稳中透着些许兴奋的神情,走到我们近前,压低了些声音说:“跟你们娘说一声,我一会儿去家里一趟,商量一下明天上大梁的事情。”
“上大梁?”哥哥眼睛一亮,语气里带着期待。这些天在工地帮忙打杂、听工匠们闲聊,他也知道“上大梁”是盖房子过程中最要紧、最喜庆的环节之一。
“对,主体框架都差不多了,明天正好是个黄道吉日,宜上梁、修造。”柳二叔点点头,目光扫过已经初具规模的房屋骨架,语气笃定,“我得去跟你们娘把明天的流程、需要准备的东西,还有你们各自要做的,都仔细交代一遍。这可是大事,不能出半点差错。”
“好!柳二叔,我们这就回去告诉娘!”我连忙应道,心里也跟着涌起一阵激动。上大梁,意味着房子的“骨架”即将正式完成,离真正能够遮风挡雨又近了一大步。
柳二叔又叮嘱了两句工地上的事让其他工匠盯着,便和我们一起离开了工地。三人同行,脚步都比平时快了些许。柳二叔边走边下意识地搓着手指,仿佛在脑海里再次梳理明天的每一个细节。
进了我家那熟悉的小院,哥哥将水桶和扁担放在墙角,就迫不及待地朝着屋里喊道:“娘!娘!柳二叔来啦,你快出来!”
声音刚落,娘就从通往后院的小门掀帘走了出来。她腰间还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围裙,手上似乎沾着些谷糠,显然刚才正在后院忙活。看到柳二叔,她脸上立刻堆起了热情而郑重的笑容,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快步迎上来:“柳二来了?快,快进堂屋来坐!画儿,去倒碗水。”
“哎,嫂子,别忙活了。”柳二叔摆手,但脚步还是跟着娘走进了光线略显昏暗的堂屋。
我连忙去厨房提了水壶,给柳二叔倒了碗温开水,也给娘和哥哥各倒了一碗,然后挨着哥哥在下首的条凳上坐下。
柳二叔端起碗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这才放下碗,目光在我们三人脸上扫过,神情变得格外严肃认真:“嫂子,狗蛋,画丫头,明天辰时三刻(上午八点左右),正式上大梁。这是盖房子顶顶要紧的一步,规矩多,讲究也多,我过来就是跟你们把流程和各自要做的事,再仔细捋一遍。”
堂屋里的气氛顿时安静下来,连窗外偶尔的鸡鸣声都显得远了。娘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双手放在膝上,微微前倾,专注地看着柳二叔。哥哥也不自觉地挺起了脊背。我更是屏息凝神,生怕漏听了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