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丹汗在归化城遭遇了灭顶之灾,狼狈不堪地向东溃逃,奔向集宁海子。
回想起那一夜,至今仍觉惊心动魄。明军的夜袭宛如一场醒不过来的梦魇,漫天业火吞噬了营帐,马蹄声如滚滚惊雷震碎了大地。明军骑兵如同黑夜中滋生的修罗,冰冷的刀锋无情收割着生命。无数察哈尔勇士甚至没能摸到自己的弯刀,便已倒在血泊之中,凄厉的惨叫声响彻了整个草原的夜空。
林丹汗披头散发,连象征大汗威仪的盔甲都未及穿戴,就被亲卫簇拥着夺路狂奔。身边的护卫如枯草般被收割,一个接一个倒下,直至冲出重围时,护卫左右者仅剩寥寥数百人。
逃亡之路上,凄惶的马蹄声未曾停歇。他一路收拢残兵,那些侥幸从炼狱中逃脱的伤兵,那些在混乱中失散、双眼无神的士卒,零零星星地汇聚而来。直到最后清点,原本浩浩荡荡的队伍,竟只凑出几千骑兵。
这几千人再无往日威风,个个面如死灰,盔甲残破不堪,手中的兵器更是遗失大半。寒风吹过,战袍上斑驳的血迹显得触目惊心,连胯下的战马也因极度透支而口吐白沫,四蹄颤抖。
三万大军,如今只剩几千残兵!这对于一心想要重振蒙古荣光的林丹汗来说,无异于将他的尊严踩在泥泞中践踏,是此生难以洗刷的奇耻大辱。
集宁海子,在今天内蒙古乌兰察布附近,位于归化城以东约三百里。这是一片被长生天眷顾的丰饶之地,湖泊如散落的明镜星罗棋布,草场在冬日暖阳下铺陈向天际,正是游牧民族梦寐以求的冬季营地。
此时,这里不仅驻扎着部分留守的察哈尔兵马,更聚集了大量的老幼妇孺,以及漫山遍野、数不清的牛马羊群。自从察哈尔部西迁击溃蒙古右翼联军后,部分族人便迁居于此。这里远离烽烟,水草丰美,所有人本以为这是固若金汤的大后方。
然而,这份宁静在刹那间被无情撕裂。
当林丹汗一行人如丧家之犬般出现在地平线上时,那种丢盔弃甲、满身血污的惨状,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头。整个营地瞬间从安详跌入了恐慌的深渊。
“大汗回来了!大汗回来了!” 欢呼声尚未完全响起,便戛然而止,化作了惊疑不定的私语。 “怎么……只有这么点人?其他人呢?” “那是大汗吗?连头盔都没了……” “完了,大汗败了!长生天啊!”
惊恐如瘟疫般蔓延。营地中的妇孺老幼纷纷涌出帐篷,他们瞪大了眼睛,看着这支仿佛刚从地狱爬回来的队伍,脸上的期待瞬间冻结,化作了深不见底的绝望。
留守的将领急忙上前迎接,待看清林丹汗那满脸血污、战袍破碎的模样,心猛地沉到了谷底,连声音都忍不住颤抖: “大汗,这……这是怎么了?前方战事……”
林丹汗没有回答。他面色铁青,眼神阴鸷得可怕,甚至没有看一眼周围惊慌的族人,只是死死勒住缰绳,策马直奔中军大帐。
大帐内,空气压抑得令人窒息。 林丹汗一屁股瘫坐在那张象征权力的虎皮金交椅上,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还未从那场噩梦般的夜袭中回过神来。他一言不发,双目赤红,那是混合了屈辱、恐惧与滔天怒火的眼神。
片刻的死寂后,他猛地一掌拍在扶手上,“啪”的一声巨响吓得随行将领一哆嗦。 “传令下去!全部落立刻拔营!收拾东西,准备撤离!”他的声音嘶哑而尖厉。
“大汗,去哪里?”一名将领小心翼翼地问道,冷汗顺着额头滑落。
“向北!向东!去哪里都行,只要离这里越远越好!”林丹汗咬牙切齿,五官因为恐惧而显得有些扭曲,“明军那帮魔鬼很快就会追上来!必须在他们合围之前冲出去!”
话音未落,他似是想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急忙补充道:“快!派快马去通知宰赛!让他不管正在干什么,立刻撤军!全速赶回来保护本汗!快去!”
将领们面面相觑,眼中的惊骇难以掩饰,但慑于大汗的暴怒,谁也不敢多问半句,只能仓皇领命而去。
军令如山倒,恐惧更甚于山倒。 很快,整个集宁海子营地彻底炸了锅。 尖锐的哭喊声撕碎了草原的宁静。妇女们发疯似地把家当塞进包裹,老人们踉跄着驱赶惊惶的牛羊,孩童被大人粗暴地拽着,在混乱的人流中无助地大哭。帐篷被匆忙拆卸,支架折断的声音此起彼伏,贵重的锅碗瓢盆被遗弃在泥地里,任人踩踏。
曾经井然有序、炊烟袅袅的营地,转瞬间变成了一锅沸腾的乱粥,只剩下逃亡前的歇斯底里。
与此同时,集宁海子以南,长城之外的蒙古草原边缘。
宰赛率领着本部一万余骑,正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躁之中。
这几日的战况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原本,对面的明军只是龟缩在坚固的营寨和墩台之后,死守不出。可就在这几天,局势陡变。明军骑兵竟然主动敞开营门,配合着倒向大明的蒙古右翼部落骑兵,像一群不知疲倦的苍蝇,死死地缠上了他。
他若挥师猛攻,明军便如退潮之水,滑不留手,根本不与他正面硬碰;他若鸣金暂退,对方又像嗅到血腥味的狼群,立刻压上来,在侧翼和后方若即若离的跟随。
进,无处着力;退,如芒在背。 宰赛勒马伫立在高坡之上,眉头紧锁,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明军旗帜,心中疑云密布——明军这种反常的“粘字诀”,究竟是在搞什么鬼?他们想拖住我?为什么?
就在他犹豫不决、进退维谷之时,一匹快马卷着黄尘,发疯般地撞入了大营。 信使滚落下马,踉跄着呈上了林丹汗的十万火急军令。
宰赛接过羊皮文书,目光扫过,双手瞬间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什么?!归化城惨败?三万主力……近乎全军覆没?!”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信使,似乎想从对方脸上找出一丝玩笑的痕迹。 那可是大汗亲自统帅的三万亲军精锐啊!是察哈尔部横行草原的根本!一夜之间,竟然就被打崩了?
但这盖着大汗金印的军令做不得假,上面字字泣血:令宰赛部即刻脱离战场,火速回援集宁海子!
“撤!全军立刻撤退!快!” 宰赛不敢有片刻耽搁,甚至来不及拔营收拾,便嘶吼着下令。
然而,他对面的明军仿佛长了天眼,就在察哈尔部后队变前队、急切的开始撤退的时候,凄厉的号角声响彻了荒原。 陷阱终于收网了。 原本还在游斗的明军与右翼联军,瞬间撕下了伪装,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掩杀而来,死死咬住了宰赛的尾巴。
宰赛根本不敢回头恋战,只能一边分兵阻击,一边拼命向北方的集宁海子狂奔。 这一路,是名副其实的死亡行军。 明军骑兵利用地形,不断从侧翼发起冲锋;三眼铳声如爆豆般在耳边炸响,弓弦声不停作响,这一刻还在马背上挥刀的勇士,下一刻便栽倒在尘埃中;甚至还有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像雨点般收割着生命。
察哈尔士兵不断中箭落马,惨叫声被马蹄声淹没。队伍在奔逃中被不断剥离、削薄。
当黄昏的余晖洒在集宁海子湖畔时,宰赛终于带着残部冲破了封锁,甩掉了追击,见到了林丹汗。 他回头望去,曾经气势汹汹的一万余骑,如今只剩下八九千惊魂未定的疲兵。
两支残军在瑟瑟寒风中汇合。 林丹汗的几千残兵,加上宰赛的八九千人,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万多人。 看着眼前这一片凄惨景象,宰赛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 曾几何时,他们号称“四十万蒙古之主”,拥兵十万铁骑,那是何等的威风凛凛,气吞万里如虎。 而如今,仅剩这一万多丢盔弃甲的残兵败将,在明军的追击下瑟瑟发抖。
天,真的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