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厂的大会议室里,烟雾缭绕。
秦留粮被罢免被抓走,可事情还没完。
老厂长喝了一口茶,把搪瓷缸子放在桌上,说道,“秦留粮是抓了,人是倒了。
可他贪的钱呢?他收的那些东西呢?就这么算了?”
他环视一圈,看着底下坐着的几十号车间主任,班组长,还有各个科室的负责人。
“那都是咱们厂的钱。
现在厂里资金多紧张,大家不是不清楚。
咱们去年一整年,连先进工作者的奖金都没发全。”
这话一说,底下立刻就有人坐不住了。
“不能就这么算了。书记,厂长,这钱必须得让他吐出来。”
“对,必须吐出来。”
“抓了人就算完事儿了,那也太便宜他了。”
一时间群情激愤,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又嚷嚷开了。
王书记抬起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
“同志们,大家的心情我理解。
厂党委的态度也是一样,这笔钱,一分一厘都必须追回来。
但是怎么追,这是个问题。”王书记的视线转向了财务科的吴科长,“老吴,你先说说,秦留粮贪污了多少?”
吴科长翻开面前的本子,刚才他已经把账拢了拢,“书记,厂长,各位同志。
初步核算,仅仅是采购科那边,秦留粮经手的几笔大宗采购,虚报的价格就高达三千多。”
嘶。
整个会议室里都是倒吸冷气的声音。
妈呀!三千多,他们不吃不喝得挣七八年。
在这个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只有三四十块的年代,这是一个天文数字。
“他娘的,这个王八蛋。”刚才那个车间主任气得脸都涨红了,“真是杀了他都不解恨。”
“现在的问题不是解不解恨。”王书记敲了敲桌子,把话题拉了回来,“问题是,这笔钱怎么拿回来。
秦留粮本人已经被控制了,可咱们厂里的损失,不能干等着。
大家有什么想法,都说说,集思广益嘛!”
会议室里陷入了安静。
大家都在想。
是啊,人抓了,钱在哪儿呢?咋拿回来?该花的他都花了吧!?
“还能咋办,抄家呗!能抄多少是多少,不够的再说。”
说话的是一车间的工段长老张,是个糙汉子,平时话不多,但干活是把好手。
“我是个大老粗,没啥文化,也不懂啥道理。
但电影里不都这么演的吗,抓了贪官,就去他家里抄,啥都有。
他秦留粮能贪那么多钱,家里能半点儿没有?
咱们直接去他家,把值钱的都搬回来,能抵多少是多少。”
这个提议,简单粗暴,却一下子说到了很多人的心坎儿里。
“对,老张说的有道理。”
“就该这么干,不然等他几个孩子把东西都转移了,咱们哭都没地方哭去。”
“那个白月,平时就张扬得很,身上穿的戴的,就没一样是咱们厂里发的。肯定都是拿赃款买的。”
附和的声音越来越多。
不过也有反对的声音,“我不同意。”
说话的是宣传科的,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叫孙志。
他站了起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同志们,我理解大家的心情。
但是,抄家这个行为,是不合法的。
我们是工厂,是企业单位,不是执法机关。
我们没有权力闯入一个公民的家中,去搜查并没收他的个人财产。这是犯法的。”
孙志的话,让刚刚还热烈的气氛,瞬间冷却了不少。
他说得有道理,也没道理。厂里也有正规的保卫科,别的单位保卫科的权力跟公安差不多了,凭啥他们钢铁厂不能啊?
老张不乐意了,“我说你个孙子,读了几天书,把脑子读傻了?
啥叫个人财产,他秦留粮的钱是干净的吗,那是我们全厂工人的血汗,那本来就是咱们厂的财产,我们只是拿回来,咋就犯法了?”
“就是。跟这种贪污犯,讲什么法律。他贪钱的时候,跟我们讲法律了吗?”有人赞成老张的说法。
孙志涨红了脸,据理力争。
“一码归一码。他贪污,自有国法处置。
但我们不能用一种错误的方式,去纠正另一个错误。
如果我们今天能因为他贪污就去抄他的家,那明天,是不是厂里任何一个人,只要被怀疑有问题,我们都能随便闯进他家里去。
那咱们厂的规矩何在,国家的法律何在。”
“这会造成非常不好的影响,传出去,人家会说我们钢铁厂是土匪窝子,无法无天。
这对我们厂的声誉,是巨大的打击。”
一时间,会场里分成了两派,吵得不可开交。
一派支持立刻去秦家把钱物抄回来,讲究的是一个快准狠,落袋为安。
另一派则认为必须按规矩办事,厂里只能向公安求援,不能自己动手。
“等,等,等。黄花菜都凉了。”老张急得直拍桌子,“咱们这边婆婆妈妈举棋不定。
等你们把申请递上去,公安再派人来,他家早就搬成个空壳子了,到时候咱们找谁哭去?”
这话非常现实。
他们还有儿女,有亲戚朋友。
真要给他们一天半天的时间,说不定黄花菜真的凉了。
“老张说的没错。”李副厂长,哦不,现在应该叫李厂长了,投票的结果本来他就是第二,第一被抓走了,老厂长和书记当即拍板,这个厂长的位置就是李副厂长的。
他刚才一直没怎么说话,这时候说话了。
他看着孙志说,“小孙同志,你说的法制和程序,很重要,我完全同意。
我们办任何事,都要有规矩。但是……”
“但是,我们也要懂得一个词,叫,实事求是。
现在的情况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的不义之财,就藏在他家里。
我们现在讨论的,不是要不要追回这笔钱,而是用什么方式,才能最有效,最快地追回这笔钱,把厂里的损失降到最低。”
“至于影响和声誉,我想,一个工厂最大的声誉,就是能为职工谋福利,能保护好集体财产不受侵犯。
如果我们眼睁睁看着这笔巨款流失,却为了所谓的程序正义而无所作为,那才是对我们厂声誉最大的损害。
职工们会怎么看我们这个新的领导班子,他们会觉得我们无能。”
这番话说完,原本还支持孙志高的几个人,都陷入了沉思,也不再说话了。
是啊,跟真金白银比起来,那点儿程序上的瑕疵,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老厂长听着李厂长的发言,赞许地点了点头,眼里有了一丝欣慰。
这个李怀仁,有魄力,有担当,看问题能看到根子上。
“怀仁同志说的,就是我的意思。特殊时期,就要用特殊手段。
当然,孙志同志的顾虑,也不是没道理。我们不能搞得跟土匪一样。”
他看向一直坐在旁边,同样沉默的王书记。
“老王,这事儿,从组织原则上,你怎么看?”
所有的人都看向王书记,这才是今天真正能拍板的人。
王书记的面色很严肃,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雾从他鼻孔里喷出来,模糊了他的脸。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着他的决定。
过了半晌,王书记才把烟蒂在烟灰缸里摁灭。
他抬起头说道,“我同意李厂长的意见,也同意老张的提议。
但是,我们要做得有理,有据,有节。”
“这不是抄家。我们不去翻箱倒柜,我们是去追缴赃款赃物。性质要搞清楚。”
“这也不是我们厂里的私人行为。
这是我们厂党委,联合工会,以及全体职工代表共同作出的决议。
我们要代表的是集体的利益。”
“整个过程,必须全程记录,所有查获的钱款和物品,都要当场清点,登记造册,并且需要有第三方见证。
安保科,财务科,还有工会,都要派人参加。”
王书记条理清晰地列出了几个要点,把一个原本听起来有些出格的行动,规范成了一次有组织,有纪律的正式行为。
他们不是某委会的,不是打砸抢。是名正言顺的要回公家的东西,是文明的追讨赃款。
原本还有些疑虑的人,听完这三条,心里的石头都落了地。
这样一来,既能把钱追回来,又最大程度上避免了名声上的影响。
高,实在是高。
王书记,“我提议,就这个决议,我们现场举手表决。
同意由厂党委牵头,组织人员即刻前往秦留粮家中,清点并追缴其非法所得的同志,请举手。”
话音刚落,李厂长第一个把手举了起来。
紧接着,工段长老张,还有那几个车间主任,也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手。
然后,是会场里的其他人,一个,两个,十个,二十个……
哗啦啦!
会议室里,举起了一片手臂。
只有孙志和另外一两个干部,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举手,但他们也没有再出言反对。
王书记看了一眼,结果已经很明显了。
“好。”他站起身,“既然绝大多数同志都同意,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然后对安保科的赵科长说道,“赵科长,这件事交给你去办。
你现在就去安保科和财务科挑人,再从工会请两位同志做见证。”
“就现在,马上就去。不能给他们任何喘息和转移财产的时间。
让人通知他们的儿女,咱们不能私闯民宅。”
本来是名正言顺的事儿,可别被扣一个私闯民宅的帽子,到时候有理都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