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之轩的应允，如同在紧绷的弓弦上又加了一分力。沈惊鸿深知，时机稍纵即逝，必须在柳如芸察觉之前，拿到确凿的证据。
“燕大夫高义，惊鸿感激不尽。”沈惊鸿并未因他的应允而显得急切，反而愈发沉静，“此事需从长计议，既要查明真相，亦需保全燕大夫清誉，不至令您卷入无谓纷争。”
她示意燕之轩重新落座，自己也坐回绣墩，指尖在微凉的紫檀木扶手上轻轻叩击，思绪飞转。“柳姨娘如今以安胎为由深居简出，寻常人难以近身。直接诊脉，若无恰当缘由，恐打草惊蛇。”
燕之轩颔首，他虽应下此事，却也知其中关窍：“大小姐所言极是。若无十足把握与合适时机，贸然行事，反为不美。”他略一沉吟，“或许，可从其用药入手。若其所服之药确有蹊跷，无论是药渣还是方剂，皆可为证。”
“正合我意。”沈惊鸿眸光一亮，“我已让陈嬷嬷留意芳菲苑的药材用度。揽月，”她转向侍立一旁的揽月，“你协助燕大夫，将我们目前掌握的、芳菲苑近日领取的药材清单，以及刘大夫所开安胎药的方子，誊抄一份给燕大夫过目。若有可疑之处，燕大夫一看便知。”
“是，小姐。”揽月立刻应下，取来纸笔。
燕之轩接过揽月誊抄的清单和药方，仔细浏览。他的眉头渐渐蹙紧，尤其是在看到那张安胎药方时，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大小姐，”他指着药方上的几味药，“此方以阿胶、艾叶、桑寄生、菟丝子等为主，确是常规安胎补气血之方。但其中这味‘川牛膝’，用量虽轻，却值得商榷。川牛膝有活血通经之效，孕妇慎用。刘大夫用之，或许是取其引药下行、补肝肾之意，但配伍需极其精妙，稍有不慎，反损胎元。此为一疑。”
他又看向药材清单：“再者，芳菲苑近日领取的药材中，除了安胎药所需，还有几味药，如‘合欢皮’、‘夜交藤’，多是安神助眠之用，与柳姨娘‘胎气不稳’需静养的症状倒也吻合。但……这‘朱砂’一味，作何用途？”
“朱砂？”沈惊鸿眼神一凝。朱砂镇心安神，但有毒，内服需极其谨慎，尤其对孕妇而言，更是禁忌。
燕之轩语气凝重：“朱砂重镇，但其性寒凉，且有微毒。用于孕妇安神，风险极大，稍有不慎便可能损伤胎儿心神。正规安胎方中，绝少使用。除非……”他顿了顿，看向沈惊鸿，“除非，并非用于安胎，而是用于压制或调和某种药性更为猛烈、容易引人躁动不安的……东西。”
比如，“幻梦散”之类的虎狼之药！沈惊鸿心中雪亮。柳如芸为了维持假孕脉象，不得不持续服用“幻梦散”，但此类药物往往有副作用，可能导致心神不宁甚至狂躁，故而需要朱砂这类重镇之物来压制！
“多谢燕大夫指点，惊鸿明白了。”沈惊鸿心中已有计较，“获取药渣或查证朱砂具体用途，需等待时机。在此之前，还需劳烦燕大夫一事。”
“大小姐请讲。”
“请燕大夫根据这份清单和药方，推演一番，若真是服用‘幻梦散’之类药物伪造孕象，其脉象具体会呈现何种特征？与真正喜脉又有哪些细微差别？日常行为举止，可能会有哪些不合常理之处？”沈惊鸿目光湛湛，“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们需要更充分的准备，才能在关键时刻，一击即中。”
燕之轩眼中闪过赞赏之色。这位沈大小姐，心思之缜密，远超他的预期。她不仅敢想敢做，更懂得谋定而后动。
“燕某必当尽力。”他郑重承诺，“此类诡药虽为正道不齿，但其药理脉象，燕某早年随师游历之时，亦曾有所涉猎研究，稍加推演，便可列出详细特征。”
“如此甚好。”沈惊鸿微微颔首，“揽月，为燕大夫准备一间安静的书房，所需笔墨纸砚一应备齐。燕大夫推演所需，务必满足。”
“是。”
……
是夜，月隐星稀，正是暗夜行动的好时机。
惊鸿院书房内，烛火摇曳。燕之轩伏案疾书，将“幻梦散”可能导致的脉象特征、与真孕脉的差异、以及长期服用可能出现的身体表征、行为异常等，一一详细列出。其内容之详尽，推论之严谨，令在一旁伺候笔墨的揽月暗自心惊，对这位年轻大夫的医术和见识更为佩服。
而沈惊鸿，则并未守在书房。她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裙，并未着夜行衣，但气息收敛，如同融入了夜色。
“小姐，您要出去？”揽月安排好燕之轩，回到主屋，见沈惊鸿这般打扮，讶异道。
“嗯。”沈惊鸿对镜整理了一下衣襟，眼神沉静，“燕大夫这边已有方向，我们也不能闲着。赫连昭如同一头蛰伏的恶狼，他不会轻易放过我。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至少，要弄清楚他到底想做什么，在京中还有何布局。”
她想起春风渡那夜，赫连昭离去时那势在必得的眼神，心中便是一阵冷意。身份暴露是极大的隐患，她必须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可是，赫连昭武功高强，身边定然守卫森严，太危险了！”揽月担忧不已。
“放心，我不是去与他硬碰硬。”沈惊鸿安抚道，“我只是去‘听听’消息。冷锋已经查明赫连昭一行人下榻的客栈，就在西城区的‘悦宾楼’。那里鱼龙混杂，恰好方便我们行事。”
她需要了解赫连昭与萧彻勾结到了何种程度，他们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以及赫连昭对她这个“意外发现”究竟持何种态度。这些信息，光靠幽冥阁常规的情报网络可能不够及时和深入，她需要更贴近核心的消息来源。
“让冷锋在外接应，我独自潜入。”沈惊鸿下令，语气不容置疑，“你留在府中，照看好燕大夫，若有急事，按计划 signaling 。”
揽月深知小姐决定的事难以更改，只能压下担忧，郑重应下：“小姐千万小心！”
……
悦宾楼是京城西区一家规模不小的客栈，接待南来北往的客商，环境算不上顶好，但胜在热闹且不引人注目。赫连昭选择此地，显然是为了掩人耳目。
沈惊鸿借着夜色的掩护，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靠近悦宾楼的后院。她并未从正门或客房区域进入，而是选择了一处堆放杂物的角落，身形轻盈地翻过高墙，落入院内。
根据冷锋之前探查的情报，赫连昭包下了客栈后院最僻静的独立小院“竹轩”。沈惊鸿屏息凝神，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极致，如同暗夜中的一缕幽魂，沿着建筑物的阴影，向竹轩潜行。
竹轩外果然有守卫，是两名穿着胤朝普通服饰但身形魁梧、眼神锐利的北疆武士。他们看似随意地站在院门两侧，实则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沈惊鸿并未试图从正门突破。她绕到竹轩侧面，选中一株靠近院墙的大树，足尖一点，便悄无声息地攀了上去。枝叶茂密的树冠提供了绝佳的遮蔽，她藏身其中，透过枝叶缝隙，恰好能窥见竹轩主屋烛火通明的窗户，以及……隐约的人声。
她运起内力，凝神细听。
屋内，赫连昭慵懒的声音率先传来，带着一丝玩味：“……这么说，七皇子是责怪本王办事不力，让那‘黑鸦’死了？”
另一个略显急促的男声响起，带着恭敬与焦急：“狼王殿下息怒！殿下绝无此意！只是……只是‘黑鸦’一死，我们与江南漕帮那条线，以及幽冥阁内部的一些安排，恐怕都要受到影响。殿下担心……”
是萧彻身边的心腹谋士，孙先生的声音！沈惊鸿瞳孔微缩。萧彻果然与赫连昭联系紧密！
“影响？”赫连昭嗤笑一声，“一条不忠的狗罢了，死了便死了。难道七皇子手下，就只有‘黑鸦’这一枚棋子？至于幽冥阁……本王倒觉得，死了一个‘黑鸦’，或许能引出更有趣的‘大鱼’。”
孙先生语气一滞：“狼王的意思是？”
“那个杀了‘黑鸦’的女人……”赫连昭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你们可查清了她的来历？”
沈惊鸿心中一紧。
“回狼王，根据现场遗留的痕迹和手法来看，此女武功路数诡谲狠辣，极似幽冥阁核心杀手的作风。但具体身份，尚未查明。幽冥阁内部对此事也讳莫如深。”
“幽冥阁核心杀手？”赫连昭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笃定，“孙先生，你们查探的方向，或许错了。”
“错了？”孙先生疑惑。
“或许，她根本不是什么幽冥阁杀手，”赫连昭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而是……那位看似弱不禁风的镇国公府大小姐，沈惊鸿。”
屋内陷入短暂的死寂，显然是孙先生被这个推断震惊了。
窗外的沈惊鸿，亦是手心微凉。赫连昭果然已经认定，并且毫不避讳地告诉了萧彻的人！
“这……这怎么可能？！”孙先生失声道，“沈大小姐她……她一个深闺女子……”
“深闺女子？”赫连昭打断他，语气带着嘲讽，“能在本王面前杀人灭口，从容离去的‘深闺女子’？孙先生，莫要被表象迷惑了双眼。这位沈大小姐，可比你们想象的有趣得多，也……危险得多。”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深沉：“告诉七皇子，合作继续。但关于这位沈大小姐，本王自有主张，让他的人暂时不要动她。本王……很想看看，她这只藏在羊皮下的狐狸，究竟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沈惊鸿藏在树影中，凤眸眯起，寒光凛冽。赫连昭果然没打算立刻揭露她，而是想将她当作一个有趣的猎物，玩弄于股掌之间？真是……狂妄！
孙先生似乎消化了这个惊人的消息，声音恢复了冷静：“是，属下一定将狼王的话带到。只是……镇国公府那边，柳姨娘似乎处境不妙，恐会影响殿下后续计划……”
“一个妾室而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赫连昭语气淡漠，“若她连这点风波都扛不过去，留着也无用。让七皇子早做打算，莫要被她拖累。”
“是。”
接下来的对话，转向了北疆部族内部的势力划分以及对胤朝边境的下一步试探，信息量巨大。沈惊鸿凝神记忆，这些都是至关重要的军情。
就在她以为今夜探查即将结束之时，赫连昭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对了，让你们查的那个叫燕之轩的大夫，有何进展？”
燕之轩？沈惊鸿心神一震！赫连昭竟然也在查燕之轩？！
孙先生回道：“燕之轩，城西济世堂坐诊大夫，医术精湛，尤其擅长疑难杂症。出身似乎有些神秘，与江南某个隐世的医毒世家可能有些关联，但具体不详。此人性格孤高，不涉党争，平日只潜心医道。狼王为何对此人感兴趣？”
“医毒世家？”赫连昭沉吟片刻，轻笑一声，“没什么，随口问问。只是觉得，京城这潭水，真是越来越浑了，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留意着便是。”
对话似乎接近尾声。沈惊鸿不敢久留，正欲悄然离去，脚下微微一动，踩中了一根枯脆的细小树枝，发出了极其轻微的“咔嚓”声。
声音虽小，但在寂静的夜里，对于高手而言，却清晰可闻！
“谁？！”院内守卫厉声喝道，目光如电般射向沈惊鸿藏身的大树！
几乎在同一时间，竹轩主屋的窗户被一股劲风猛地推开，赫连昭的身影出现在窗口，琥珀色的眼眸在夜色中灼灼生辉，精准地锁定了树冠中那道模糊的暗影！
四目相对，隔着夜色与距离，沈惊鸿能清晰地看到赫连昭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惊讶，随即化为更深沉的玩味与……兴奋。
“看来，本王的‘小狐狸’，耐不住寂寞，自己送上门来了。”他低语，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沈惊鸿耳中。
沈惊鸿心头一沉，知道行踪暴露，毫不犹豫，身形如离弦之箭般从树冠中激射而出，向院外遁去！
“拦住她！”赫连昭并未亲自追击，只是淡淡下令。
两名北疆武士反应极快，立刻扑上，刀光闪烁，封堵沈惊鸿的去路。
沈惊鸿眼神冰寒，软剑已然在手，剑光如匹练般展开，毫不恋战，只求突围。她的身法诡谲到了极致，在两名高手的夹击下，竟如游鱼般滑不留手，剑锋所向，皆是人体要害，逼得两名武士不得不回防。
短短几招之间，沈惊鸿已寻得间隙，足尖一点院墙，身形拔高，眼看就要翻出墙外。
就在此时，一股凌厉的掌风自身后袭来，带着排山倒海般的力量，赫然是赫连昭终于出手了！他并未用兵刃，仅凭一双肉掌，但那威势，却比刀剑更为可怕！
沈惊鸿感受到身后致命的威胁，不得不回身格挡。软剑与掌风相撞，发出一声闷响。沈惊鸿只觉气血翻涌，喉头一甜，一股腥甜涌上，又被她强行压下。赫连昭的功力，果然深不可测！
借着这股对冲之力，沈惊鸿身形加速，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向外飘去，瞬间没入客栈外围更深的黑暗中。
“追！”两名武士就要追出。
“不必了。”赫连昭抬手阻止，望着沈惊鸿消失的方向，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让她去吧。游戏，才刚刚开始。”
他摊开手掌，掌心之中，赫然躺着一枚小巧的、散发着淡淡冷梅香的银质耳坠。正是方才交手瞬间，他从沈惊鸿耳畔拂落的。
“沈惊鸿……”他摩挲着那枚带着女子体温的耳坠，眼中兴趣盎然，“下次见面，你又能给本王带来何等惊喜？”
……
沈惊鸿强提着一口气，在夜色中疾驰，直到确认身后无人追踪，才在一处僻静的巷角停下，扶住墙壁，微微喘息。左耳垂传来轻微的刺痛感，她伸手一摸，那枚母亲留下的梅花耳坠，果然不见了。
定是被赫连昭取走了！
她抿紧唇，眼中闪过一丝懊恼，但更多的却是冰冷的战意。今夜虽行踪暴露，还失了耳坠，但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她确认了赫连昭与萧彻的勾结程度，知道了他们正在调查燕之轩，更明了了赫连昭对她那猫捉老鼠般的态度。
“想玩游戏？”沈惊鸿擦去唇边一丝血迹，凤眸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好，我便陪你玩到底！看最后，谁是猎人，谁是猎物！”
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衫和发髻，再次融入夜色，向着镇国公府的方向潜行而去。
府内，燕之轩仍在灯下疾书，揽月焦急等待。府外，暗流愈发汹涌。这一夜，注定无人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