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寅卯之交，正是一夜中最寒、最暗的时辰。
惊鸿院的内书房，却仍亮着一盏孤灯。灯花偶尔噼啪一声轻爆，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烛光摇曳，将沈惊鸿端坐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身后的书架上，仿佛一道沉默而坚定的守护之影。
她面前的书案上，摊开着那本已然合上的《百工秘录》。书虽合拢，其内描绘的“猰貐之纹”却如同烙铁般，深深印在她的脑海之中。那狰狞兽首，似狸非狸，虎爪狰狞，即便只是墨线勾勒，也透着一股来自远古的凶戾与神秘。
“天工坊……前朝御用……影卫信物……”
这几个词在她心间反复盘旋，每一个都重若千钧，压得她心头沉甸甸的。若柳姨娘当真与这等早已湮灭在历史尘埃中，却又可能死灰复燃的势力有所牵连，那么镇国公府如今面临的，就绝不仅仅是后宅妇人的争宠斗狠、或是朝堂之上皇子间的权力倾轧。这背后，是足以颠覆家族、甚至动摇国本的泼天大祸！
前世，她直到饮下那杯毒酒，沈氏满门抄斩，都未曾触及到这个层面。是萧彻与沈柔薇隐藏得太深，还是她前世的目光，被情爱与狭隘的权斗所蒙蔽，忽略了这潜藏在更深处的致命危机？
亦或是……她的重生，真的像那只传说中扇动翅膀便能引来风暴的蝴蝶，已经开始改变了某些事情的轨迹，让这些原本潜藏更深的魑魅魍魉，被迫提前浮出了水面？
无论如何，危机已然逼近。她不能再有丝毫侥幸。
此刻，她手中唯一明确的线索，便是那封经由猰貐秘匣传出，被柳姨娘藏于窗棂裂缝中的密信。找到取信之人，顺藤摸瓜，揪出这条联络线的尽头，是打破眼前迷雾的第一步，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她必须知道，这封密信最终会流向何方，会落到谁的手中。
时间在等待中仿佛被拉得格外漫长。窗外，墨色的天幕边缘，终于透出一丝极淡、极微弱的鱼肚白，预示着黎明将至。
就在这天地将明未明的最晦暗时刻，窗外传来了三声极轻、极有节奏的叩击声，如同夜枭的低鸣。
沈惊鸿一直紧绷的心弦微微一震，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声音平稳如常：“进。”
一道几乎与窗外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滑入书房，带进一股清冽的寒凉之气。正是去而复返的冷锋。他依旧是那身利落的夜行衣，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只是眉宇间沾染了些许夜露的湿气，更添几分肃杀。
“小姐。”他抱拳行礼，声音低沉。
“情况如何？”沈惊鸿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核心。
“信已取走。”冷锋言简意赅，随即详细禀报，“取信之人，是锦瑟院负责西厢房洒扫的粗使丫鬟，名唤小翠。此女平日在院内沉默寡言，行事木讷，是柳姨娘掌家时，因其‘老实’而特意安排进去的。今日辰时三刻，她借口擦拭窗棂，趁院内另一名丫鬟去提水的空隙，动作极快地用指甲挑出了窗棂裂缝中的纸卷，藏于袖中。”
沈惊鸿眸光微冷。果然是她身边最不起眼的人。越是看似老实木讷，越容易被人忽略，也越方便行事。
“她将信交给了谁？”这是关键。
“小翠取得密信后，并未在府内与任何人接触。”冷锋语气笃定，显然全程紧盯，未有疏漏，“她依照往日惯例，在巳时初前往后角门，与每日送菜入府的张婆子交接，核对今日送来的菜蔬种类与斤两。就在张婆子将空菜筐递还给她，她伸手去接的瞬间，借由衣袖和筐体的掩护，将那纸卷塞入了张婆子手中。动作极快，若非属下全神贯注，几乎难以捕捉。”
后角门的送菜婆子！
沈惊鸿心中凛然。这条线，果然如同她所预料的那般，延伸到了府外！镇国公府虽戒备森严，但每日采买物资、人员进出频繁，后角门这类地方，反而是最容易渗透和利用的环节。
“可跟上那张婆子了？”沈惊鸿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丝，这是目前最重要的线索。
“属下已安排‘惊鸿卫’中最为擅长潜行追踪的兄弟，暗中尾随。”冷锋答道，“那张婆子收了菜钱后，便推着空车离开了镇国公府后巷，一路未作停留，径直往城南方向去了。为免打草惊蛇，我们的人只是远远缀着，确保不跟丢即可，尚未采取任何行动。”
“做得很好！”沈惊鸿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冷锋行事越来越沉稳周详，惊鸿卫虽初建，但已显露出可堪一用的潜力。“传话给跟踪的兄弟，首要之务是隐匿自身，安全第一。宁可暂时跟丢，也绝不可暴露行迹。我要知道这张婆子的最终落脚点，以及她将信交给了何人。”
“是！属下明白。”冷锋沉声应下，顿了顿，又补充道，“另外，关于那兽首银簪的图样，属下已凭借记忆详细绘出，并交由外围信得过的兄弟，开始暗中查访。京城几家明面上知名的银楼和古玩铺子都已初步探问过，皆称未曾见过此类样式。接下来，会着重从那些见不得光的暗市，以及江湖上的特殊渠道入手探查。”
“嗯，”沈惊鸿微微颔首，“此事关乎重大，背后水可能极深，探查时务必以隐秘为上，安全为重，宁可慢一些，也绝不能引起对方警觉。”
“是。”冷锋再次领命，见沈惊鸿再无其他吩咐，便如一道青烟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融入窗外渐亮的晨光之中。
书房内重归寂静。
沈惊鸿缓缓靠向椅背，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而轻微的“笃笃”声。
线索，已经开始延伸了。
从小翠，到送菜的张婆子，再到城南……城南那片区域，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聚，既是藏匿行踪的绝佳之地，也是各种隐秘信息与非法交易滋生的温床。那封密信的下一站，会是在某个不起眼的民居陋巷？还是某家看似寻常的店铺后院？最终，又会落到何等人物手中？
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顺着张婆子这根藤摸下去，极有可能就会触碰到柳姨娘背后那个神秘组织的边缘，甚至窥见其冰山一角。
现在，她最需要的是耐心。等待惊鸿卫传回更进一步的消息。
同时，她也必须开始着手布置下一步的行动。
柳姨娘这枚棋子，如今非但不能动，反而要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至少，要维持住她目前“仅被禁足”的状态。一旦动了柳姨娘，固然能暂时清除府内的一个明显隐患，但也必然会打草惊蛇，让她背后的势力受惊，从而果断斩断所有现有线索，转入更深的潜伏。届时，敌暗我明，再想将他们揪出来，便真是难如登天了。
所以，眼下最好的策略，便是“控”而不“打”。严密监控柳姨娘在锦瑟院内的一举一动，截获并破译她试图传递出的所有信息，摸清她的完整联络网络与方式，掌握她背后势力的真实意图、组织结构乃至部分核心人员。唯有等到时机成熟，掌握了足够多的证据与线索，才能以雷霆万钧之势，将这枚毒钉连同她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一并彻底铲除！
而这，需要一张更加周密、范围更广的情报网络，以及一支更加精干、力量更强的行动队伍。她一手创建的“惊鸿卫”，如今尚在雏形，人手、经验、资源都远远不够。与幽冥阁的合作，因此变得前所未有的紧迫和必要。陆君邪手中的力量，正是她目前最急需的补充。
思绪至此，沈惊鸿的目光再次落回书案。一旁，是她早已准备好的一封短笺，墨迹早已干透。她重新拿起信笺，指尖在其上轻轻摩挲。
这不是一份正式的盟约书函，那样太过刻意，也容易留下把柄。这只是一封看似寻常的、晚辈向前辈询问京城近来趣闻轶事的问候短笺，言辞得体，语气恭谨。唯独在笺纸最不起眼的末尾角落，她用极细的狼毫笔尖，蘸取最浓的墨，勾勒了一个简化却神形兼备、透着几分凶戾之气的猰貐兽首图案。
没有文字说明，没有额外暗示。她相信，以陆君邪的见识和幽冥阁的情报能力，看到这个图案，自然会明白她的意思，以及其中所代表的、足以引起他高度重视的危机等级。
“司棋。”她扬声唤道。
一直守在门外的司棋应声推门而入，步履轻快：“小姐有何吩咐？”
沈惊鸿将封好的信笺递给她，神色平静，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将这封信，混入今日送往城南‘墨韵斋’的书信之中。记住，务必小心，要做得自然，不容有丝毫差错。”
“墨韵斋？”司棋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并未多问，立刻双手接过信笺，紧紧握在手中，肃容道：“小姐放心，奴婢知晓轻重，定会办妥。”
“去吧。”
看着司棋转身离去的背影，沈惊鸿知道，这关键的一步棋，已经落下。
信已送出，饵已投下。
她起身，缓步走到窗前，推开半扇菱花格窗。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泥土和花草的清新气息涌入，驱散了书房内一夜的沉闷。东方天际，朝霞已染上一层瑰丽的金红色，光芒万丈，即将普照大地。庭院中的花草枝叶上，露珠晶莹剔透，在晨曦映照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一派生机勃勃的安宁景象。
但沈惊鸿知道，在这片看似祥和的表象之下，暗潮已然汹涌，危机四伏。阳光越是灿烂，投下的阴影便越是浓重。
她微微眯起眼，迎着初升的朝阳，清澈的眸底深处，闪过一丝如冰雪般冷静、如磐石般坚定的锐利光芒。
风暴在即，她已张开了网，布下了棋。现在，她需要以超凡的耐心和定力，等待惊鸿卫的追踪回报，亦等待那位神秘莫测的幽冥阁主，对她这无声的“问候”与猰貐秘纹，所做出的回应。
这盘棋，既然已经开始了，她便没有退路，唯有步步为营，直至……凤临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