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寿宴，设在御花园的锦绣殿。
时值初夏，御花园内百花争艳，蝶舞蜂喧，彩绸宫灯点缀其间，一派喜庆祥和。然而，这表面的浮华之下，暗流涌动。京中三品以上官员及其家眷几乎尽数到场，锦衣华服，珠环翠绕，言笑晏晏间，眼神交错皆藏着试探与计较。
沈惊鸿随着镇国公府的女眷入场时，并未引起过多注目。她今日依旧是一身素雅装扮，湖水碧的宫装长裙，裙摆处以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行动间流光隐现，既符合她尚在母孝期的身份，又不失国公府嫡女的气度。发髻上只簪了一支通透的白玉簪并两朵小巧的珠花，清丽脱俗，在这满园锦绣中，反倒别有一番韵味。
庶妹沈柔薇则精心打扮了一番，身着时下最流行的胭脂红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头戴赤金点翠步摇，行走间环佩叮当，明艳照人。她刻意与沈惊鸿保持着距离，眼角余光却时不时扫过这位近来似乎有些不一样的嫡姐，心中既有不屑，又隐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
柳氏今日也是盛装出席，脸上敷了厚厚的脂粉，勉强遮住了眼底的乌青，但仔细看去，仍能发现她精神不济，强打的笑容下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一丝惶惑。那游医的药，初时见效，这两日却仿佛失了效，夜间心悸盗汗复发，白日里更是昏沉乏力，让她在这喧闹的场合如坐针毡。
沈惊鸿将柳氏的状态尽收眼底，心中冷笑。饮鸩止渴，终遭反噬。柳氏越是心神不宁，于她而言，越是机会。
她们被宫人引至相应的席位坐下。沈惊鸿的位置不算靠前，但也视野清晰，能看清上首的御座及两旁的主位。
不多时，帝后驾到，众人起身跪迎。皇帝年近五旬，面容威严，眼神锐利，虽带着笑意，却难掩久居上位的压迫感。皇后雍容华贵，眉目慈和，但偶尔掠过的精光显示她并非表面那般简单。紧随其后的是后宫位份较高的妃嫔，德妃今日一身绛紫色宫装，头戴九尾凤钗，华贵非凡，笑容温婉，接受着众人的朝贺。
皇子公主们也陆续入席。沈惊鸿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看到了几位熟悉的身影。三皇子萧景渊坐在皇子席中较为靠边的位置，一身月白常服，气质温润如玉，正与身旁一位宗室子弟低声交谈，神色平和，仿佛游离于这宴会的喧嚣之外。但沈惊鸿注意到，他偶尔抬眼扫视全场时，那目光深处蕴藏的冷静与洞察。
七皇子萧彻则坐在更靠近御座的位置，身着紫色蟠龙袍，意气风发，与周围的官员宗亲谈笑风生，举手投足间尽显张扬与野心。他的目光偶尔掠过女眷席，带着审视与估量，在看到沈柔薇时，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而在扫过沈惊鸿时，则微微停顿，闪过一丝探究，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
沈惊鸿心中警醒。昨日在墨韵斋外茶楼的那道目光，会是他的人吗？还是……
寿宴正式开始，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响起，歌舞伎人鱼贯而入，翩翩起舞。觥筹交错，笑语喧哗，一派盛世华章。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这时，德妃笑着对皇后道：“皇后娘娘，光是歌舞未免单调，听闻今日在场不少闺秀皆才艺双全，不若让她们展示一番，也为寿宴添些雅趣？”
皇后颔首笑道：“妹妹所言极是。不知哪位小姐愿先行献艺，博个头彩？”
此言一出，席间不少贵女都跃跃欲试。这可是在帝后妃嫔及众皇子面前露脸的大好机会。
率先起身的是礼部尚书之女李婉儿，献上一曲琵琶，技艺娴熟，曲调婉转，赢得一片称赞。接着又有几位小姐或作画，或跳舞，或吟诗，各展所长，场面热闹非凡。
沈柔薇按捺不住，起身盈盈一拜：“臣女沈柔薇，愿为德妃娘娘献舞一曲，恭祝娘娘福寿安康。”
她今日打扮艳丽，一舞起来，更是身段婀娜，舞姿曼妙，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引得席间不少年轻子弟目光追随。一舞毕，赞誉之声不绝于耳。萧彻更是抚掌笑道：“沈二小姐舞姿精妙，果然名不虚传。”
沈柔薇面带得意，谢恩归座，挑衅般地瞥了沈惊鸿一眼。
沈惊鸿垂眸，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恍若未觉。
这时，一位与柳氏交好的夫人忽然笑着开口道：“久闻镇国公府嫡小姐惊鸿郡主，不仅容貌出众，更深得沈大将军真传，文武双全，不知今日可否让我等开开眼界？”
这话看似捧场，实则将沈惊鸿推到了风口浪尖。谁不知道沈惊鸿母亲新丧，守孝期间不宜歌舞娱宾？且“文武双全”这名头，在注重女子德容言功的当下，有时并非全然是褒奖。
瞬间，许多目光都聚焦到了沈惊鸿身上。有好奇，有期待，也有等着看笑话的。
柳氏心中一紧，暗骂那夫人多事，却不得不强笑道：“惊鸿她近日身子不适，且尚在孝期，只怕……”
“无妨。”皇后温和地打断她，“惊鸿郡主孝心可嘉，本宫与德妃皆知。只是今日寿宴，普天同庆，不必过于拘泥。况且，‘文武双全’亦非定要舞刀弄枪，或许沈小姐另有雅技？”
沈惊鸿放下茶盏，缓缓起身，行至殿中，敛衽一礼，姿态从容，声音清越：“回皇后娘娘、德妃娘娘，臣女愚钝，歌舞书画皆不及诸位姐妹精妙。唯因自幼随父兄耳濡目染，略通些岐黄之理，于香料一道，稍有涉猎。若娘娘不弃，臣女愿以此微末之技，为寿宴助兴。”
此言一出，满座皆有些讶异。香料？这倒是新鲜。贵族女子调香弄粉本是常事，但在这等场合正式提出，却属罕见。
德妃颇感兴趣地道：“哦？香料？不知惊鸿郡主欲如何展示？”
沈惊鸿从容道：“臣女可蒙上双眼，仅凭嗅觉，辨识殿中所燃熏香之成分，并略述其效。若娘娘允许，亦可现场调制一味简易的安神香囊，聊表孝心。”
皇帝闻言，亦露出些许兴味：“准了。朕倒要看看，沈爱卿的女儿，有何独特之处。”
内侍很快取来一条锦带，为沈惊鸿蒙上双眼。
视线被隔绝，其他感官变得格外敏锐。殿中喧嚣似乎远去，沈惊鸿凝神静气，仔细分辨着空气中弥漫的复杂香气。
锦绣殿中所燃乃是御制“百合香”，用料珍稀，配方复杂。前世，她曾因萧彻之故，深入研究过宫中各类用香，对此香甚是熟悉。
片刻后，她清脆开口，语速平稳：“此香主料为沉水香、栈香、甲香、詹糖香、麝香……辅以零陵香、藿香、甘松香、苏合香、郁金香等共计十二味。香气醇厚绵长，有凝神静气，开窍醒脾之效。然……”她微微一顿。
“然什么？”德妃追问。
“然，”沈惊鸿缓声道，“此香中，麝香分量似乎略重了半分，与栈香相遇，久闻之，于体质偏寒或心有郁结者，恐有引发心悸之虞。建议将麝香分量稍减，加入少许龙脑香，既可保持香气层次，更能清心明目，于夏日尤为适宜。”
她话音落下，负责殿中熏香的内侍脸色微变，下意识地看向掌管宫廷用物的内官。那内官亦是面露惊疑，显然被沈惊鸿说中了。
席间一片寂静，随即响起低低的议论声。能准确说出复杂御香配方已是不易，竟还能指出其中细微不当并提出改良，这需要对香料有着何等精深的理解和敏锐的感知！
皇帝眼中精光一闪，看向沈惊鸿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与探究。皇后与德妃对视一眼，皆看到彼此眼中的惊讶。
萧景渊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目光落在殿中那蒙着双眼，却依旧脊背挺直、从容不迫的少女身上，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萧彻则眯起了眼睛，手指轻轻摩挲着酒杯边缘。这个沈惊鸿，似乎比他想象的更有意思，也……更不简单。昨日探子回报，说她去了墨韵斋，今日便在这寿宴上展露对香料的精通？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好！好一个‘略通’岐黄，‘稍有’涉猎！”皇帝抚掌大笑，“沈爱卿果然教女有方！赏！”
内侍上前为沈惊鸿解下锦带。她适应了一下光线，再次行礼谢恩，神色依旧平静，并无半分得意。
“至于安神香囊，”沈惊鸿从袖中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精致小囊，由揽月暗中递上，“此香囊臣女以晒干的茉莉、百合、萱草合以少量碾碎的酸枣仁、柏子仁调制而成，气味清雅，有宁心安神、助眠定悸之效，望德妃娘娘不嫌粗陋。”
德妃示意宫人接过，凑近闻了闻，果然香气清幽，闻之令人心绪平和，顿时笑容更盛：“惊鸿郡主有心了，此物甚合本宫心意。”
经此一事，沈惊鸿无疑成了寿宴上最引人注目的焦点。先前那些展示才艺的贵女，在她这别具一格、且蕴含实用之学的“香技”面前，似乎都显得有些浮于表面。
沈柔薇气得几乎绞碎了手中的帕子，看向沈惊鸿的眼神充满了嫉恨。柳氏亦是心中震动，隐隐觉得这个继女，似乎已经完全脱离了她的掌控。
寿宴继续进行，但许多人的心思，已经不再全然在歌舞美食之上。
席间休息时，沈惊鸿借口更衣，由宫人引至偏殿。回廊下，她恰好与似乎也是刚从另一侧走出的三皇子萧景渊迎面遇上。
萧景渊看着她，温润一笑，声音低沉悦耳：“沈小姐方才辨识香料的技艺，令人叹为观止。”
沈惊鸿敛衽回礼，神色淡然：“三殿下过奖，不过是些微末小道，登不得大雅之堂。”
“小姐过谦了。”萧景渊目光深邃，“能于细微处见真章，方显本事。只是……”他话锋微转，似是无意道，“这京城之中，能人异士辈出，小姐锋芒初露，还需多加小心。”
沈惊鸿心中一动，抬眸看向他。他这话，是善意的提醒，还是另有所指？是在暗示昨日茶楼那道目光，还是另有所指？
“多谢殿下提点，惊鸿省得。”她微微颔首，不动声色。
两人错身而过，再无多言。但这一次短暂的交谈，却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了圈圈涟漪。
当沈惊鸿回到席上时，发现自己的席位旁，不知何时被放置了一枚小巧的、用上好宣纸折叠成的方胜。她心中微凛，面上却不露分毫，悄然将方胜收入袖中。
指尖触及纸张，能感觉到其上传来的微弱墨香，以及一种独特的、带着些许凛冽气息的松烟味道。
这味道……与她昨日在墨韵斋内间闻到的，燕七身上沾染的墨香，如出一辙。
幽冥阁的消息，竟然如此之快？还是……这方胜，另有所源？
沈惊鸿端坐席间，袖中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枚方胜，感受着其上传来的微凉与隐秘的信息。德妃寿宴的喧嚣仿佛隔了一层纱，她的心绪已飞快的运转起来。
燕七昨日才接手调查，即便幽冥阁效率再高，关于周显宗别院的初步卷宗也需三日。此刻传来的，定然不是调查结果。那么，这方胜若非幽冥阁所传，又会是谁？昨日茶楼那道探究的目光主人？还是……眼前这宴席上，某个看似无关的旁观者？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帝后妃嫔仍在主位谈笑，皇子们各自应酬，官员家眷们亦是三五成群。萧景渊已回到座位，神情依旧温和，与身旁人低声交谈。萧彻正举杯向德妃祝酒，言笑晏晏。沈柔薇与几位交好的贵女凑在一处，目光时不时瞥向她，带着掩饰不住的妒忌。柳氏则强打精神，与相邻的夫人寒暄，脸色在宫灯映照下更显苍白。
一切似乎并无异常。
寿宴持续到申时末方散。众人依序告退离开锦绣殿。
回镇国公府的马车上，柳氏已是疲态尽显，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连维持表面仪态都显得勉强。沈柔薇则沉着脸，一路无话，显然还在为沈惊鸿今日大出风头而气闷。
沈惊鸿乐得清静，端坐车内，脑海中反复思量着那枚方胜和萧景渊那句意味深长的提醒。
回到惊鸿院，屏退左右，只留揽月在侧，沈惊鸿才取出袖中的方胜。小心展开，只见素白的宣纸上，并无一字，只以极细的墨线勾勒着一幅简易的地图——赫然是京郊某处的简略地形，其中一个位置，被点了一个微小的墨点。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标记或信息。
“小姐，这是……”揽月凑近一看，面露疑惑。
沈惊鸿目光凝在地图那个墨点上，心中念头飞转。京郊……周显宗的别院就在京郊！这地图所标示的，是否就是那别院的具体位置？或者，是别院附近某个关键地点？比如，那游医取药的药铺？亦或是……进行那诡谲实验的隐秘场所？
传递此图之人，目的何在？是友是敌？
若是幽冥阁燕七，大可三日后连同卷宗一起交付，何必用这种隐秘且冒险的方式在宫宴上传递？若不是他，那知晓此事，并能精准地将信息送到她面前的人，其情报能力与对宫廷的渗透程度，都令人心惊。
萧景渊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庞再次浮现在脑海。会是他吗？他今日的提醒，与这方胜，是否有所关联？他一个看似不争的皇子，为何会关注此事？是因为与萧彻的对立，还是……也与母亲当年的旧事有关？
线索纷乱如麻，但沈惊鸿却感觉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缓缓收紧。她重生的翅膀，已经开始搅动风云，引来了各方的注视。
“揽月，”沈惊鸿沉声吩咐，“让冷锋过来一趟。”
“是。”揽月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
片刻后，一身黑衣，气息冷峻的刀客冷锋如同暗夜幽灵般出现在室内。
“主子。”
沈惊鸿将那张地图递给他：“看看这个地方，能否辨认出是京郊何处？尽快查明，但要绝对隐秘，不得打草惊蛇。”
冷锋接过地图，仔细看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锐光：“这地形……似是西郊落雁山南麓一带。具体位置，属下去勘验后便知。”
“落雁山……”沈惊鸿沉吟，周显宗的别院正在那个方向。“好，速去速回，一切小心。”
冷锋领命，身影一闪，消失在夜色中。
沈惊鸿走到窗边，推开支摘窗，望着窗外沉沉的夜幕，以及天边那弯清冷的弦月。明日，或许就会有新的发现。而德妃寿宴上她这番“初试锋芒”，想必也已落入某些人眼中，接下来的日子，恐怕再无宁日了。
她轻轻摩挲着腕间母亲留下的那枚凤形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心神稍定。无论前方是荆棘密布，还是万丈深渊，她既已归来，便唯有前行。
“母亲，无论您的死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女儿定会将其揭开，让所有魑魅魍魉，无所遁形。”她在心中默念，眼神坚定如磐石。
夜风吹拂，带来庭院中花草的细微声响，也带来了京城夜晚特有的、混杂着权力与欲望的复杂气息。这注定是一个许多人都难以安眠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