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揽月悄无声息地出了府,往福寿庵方向而去。沈惊鸿则如常起身,梳洗用膳,神色平静无波,仿佛昨夜未曾收到任何惊心动魄的消息。
她坐在窗边,手持书卷,目光却并未落在字上,而是在心中细细推演。周显宗别院的密室、神秘的游医、柳氏愈发不稳的状态,以及那可能存在的、监视周显宗的第三方势力……这些线索如同散乱的拼图,亟待她找出关键的那一块,将其串联成清晰的图像。
“小姐,”心腹丫鬟司棋轻手轻脚进来,低声道,“门房传来消息,说是今日早朝,御史台的王御史当庭弹劾吏部考功司主事周显宗,列举其三大罪状:一曰贪墨渎职,利用考功之便收受贿赂,篡改考绩;二曰盘剥百姓,暗中经营印子钱,利滚利逼死数条人命;三曰纵容家仆,欺行霸市,强占民田。证据……据说颇为确凿。”
沈惊鸿眼帘微抬,眸中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冷光。冷锋的动作很快,王御史也果然不负“铁面”之名。这风波,比她预想的来得还要快一些。
“朝中反应如何?”她声音平淡。
“据说陛下震怒,当庭下令将周显宗收押,交由大理寺彻查。七殿下……似乎为周显宗分辨了几句,但证据当前,陛下并未采纳。”司棋禀报道。
沈惊鸿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萧彻此刻怕是又惊又怒,周显宗是他安插在吏部的一枚重要棋子,如今这棋子不仅废了,还可能反噬其身。他定会疑神疑鬼,排查内部是谁走漏了风声,短时间内,恐怕无暇他顾。
而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断柳氏一臂,乱萧彻阵脚,一石二鸟。
“知道了,下去吧。府中若有议论,不必压制,也不必参与。”沈惊鸿吩咐道。让这消息在府里发酵一下,正好看看柳氏的反应。
---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镇国公府。
柳氏正在用早膳,闻听此讯,手中的玉箸“啪嗒”一声掉在桌上,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胸口一阵剧烈起伏,几乎喘不上气来。
“你……你说什么?哥哥他……被下狱了?”她抓住前来报信的心腹嬷嬷,指甲几乎掐进对方肉里,声音尖利颤抖。
“是,是啊夫人!外面都传遍了!说是王御史弹劾的,证据确凿,陛下亲自下旨拿的人!”嬷嬷也是一脸惶恐。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柳氏只觉得天旋地转,最后的依靠仿佛顷刻间崩塌。周显宗倒了,谁还能帮她对付沈惊鸿?那些银子钱的烂账……会不会牵连到她?萧彻殿下会不会因此厌弃了她和薇儿?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猛地推开嬷嬷,扑到梳妆台前,颤抖着打开那个隐秘的抽屉,取出猩红色药丸的瓷瓶,看也不看就往嘴里倒了两粒。
药力化开,那股虚浮的力气再次支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但心底的恐慌却丝毫未减,反而因为药性的刺激,变得更加焦躁和易怒。
“沈惊鸿……一定是那个小贱人!一定是她搞的鬼!”她双目赤红,状若疯癫,“她知道了!她一定知道了什么!她是要逼死我!逼死我们全家!”
她不能坐以待毙!必须立刻动手!在沈惊鸿将她彻底踩死之前!
“嬷嬷!”她厉声喝道,“去!把薇儿叫来!快去!”
---
相较于柳氏院中的鸡飞狗跳,惊鸿院却是一片宁静。
沈惊鸿收到了揽月传回的消息。福寿庵的慧净尼姑,确实在十五年前接待过一位从柳家送来“静养”的女眷,住了约莫半年。但因年代久远,且当时接待的并非揽月,细节难以探查,只知那女眷似乎并非生病,倒像是……避人耳目。揽月留下人手继续暗中查访,自己先回来复命。
“避人耳目……”沈惊鸿沉吟。这与她的猜测又近了一步。柳氏当年,极可能是在福寿庵伪造了怀孕的迹象,待“胎象稳固”后才被接回府中。
只是,还需要更确凿的证据,比如当年经手的大夫、稳婆,或是柳氏身边知情人的证词。张嬷嬷……或许是个突破口。
她正思忖着,司棋又进来禀报:“小姐,门外有一小厮求见,说是‘故人’所遣,有要事相商,呈上了此物作为信物。”
司棋手中托着一枚非金非铁、造型奇特的令牌,令牌上刻着繁复的幽冥花纹,中央是一个古朴的“幽”字。
幽冥令!
沈惊鸿心头一震。这是幽冥阁主陆君邪的信物!他来了?还是他派人来了?
前世,陆君邪与她亦敌亦友,关系复杂。他统领的幽冥阁是江湖上最神秘也最强大的情报组织,势力盘根错节。他们因一场意外相识,曾共同追寻过一批前朝遗宝,有过命的交情,却也因立场和理念时有分歧。最终,在她被萧彻和沈柔薇构陷,家族蒙难之时,陆君邪曾试图营救,却晚了一步……
重生归来,她已暗中联系幽冥阁旧部,重整势力,但一直未曾与陆君邪直接联系。没想到,他竟主动找上门来了。
是福是祸?是叙旧,还是别有目的?
沈惊鸿迅速冷静下来。无论陆君邪意欲何为,此刻相见,或许能从中得到关于游医、沁芳园乃至母亲之死的新线索。
“请他去偏厅等候,我稍后便到。”沈惊鸿沉声道,同时迅速起身,换了身见客的正式衣裙,对镜整理了一下鬓发,确保毫无破绽。
偏厅内,一名身着青衫、做文士打扮的年轻男子负手而立,背对着门口,身姿挺拔,仅一个背影,便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孤高与神秘。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映入沈惊鸿眼帘的是一张俊美近乎妖异的脸庞,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唇色偏淡,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瞳仁颜色比常人稍浅,呈一种剔透的琥珀色,此刻正带着几分探究、几分审视,以及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静静地落在她身上。
正是幽冥阁主,陆君邪。
“一别经年,沈姑娘……别来无恙?”他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磁性,语气平淡,却仿佛能穿透人心。
沈惊鸿心头微涩。经年?于他而言或许只是数月未见,于她,却是隔了生死,隔了血海深仇。她压下翻涌的心绪,面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疏离与疑惑:“阁下是?我们……见过?”
陆君邪浅色的瞳仁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了然,唇边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是在下唐突了。鄙姓陆,名君邪。久闻镇国公府嫡小姐惊才绝艳,特来拜会。”他并未点破前世相识之事,似乎想看看她如何应对。
沈惊鸿心中明了,他这是在试探。试探她是否也拥有前世的记忆,亦或,只是他记忆中那个尚未经历变故的、天真稚嫩的沈惊鸿。
她微微福身,礼数周全,姿态优雅:“原来是陆公子,惊鸿有礼。不知陆公子此番前来,所谓何事?”她将他定位为一个慕名而来的访客,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陆君邪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仿佛能洞察一切。他轻轻摩挲着指尖的幽冥令,忽而一笑,如冰雪初融,却带着刺骨的寒意:“看来沈姑娘贵人事忙,不记得故人了。无妨,陆某此番前来,是想与姑娘做一笔交易。”
“交易?”沈惊鸿挑眉。
“不错。”陆君邪走近两步,声音压低,仅容两人听见,“我知道姑娘在查一些事情。比如,沁芳园地下的机括,比如,那个擅长使用诡异香药和毒术的游医……或许,还有十五年前,贵府的一些旧事。”
沈惊鸿心中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陆公子消息灵通,惊鸿佩服。只是不知,公子想用什么来交易?又想从惊鸿这里得到什么?”
“我可以提供你所需要的情报,关于游医的来历,关于沁芳园背后的主人,甚至……关于你母亲林夫人当年真正死因的线索。”陆君邪语出惊人,目光紧锁着沈惊鸿,“而我的条件很简单——他日若姑娘执掌权柄,望能允我幽冥阁一线生机,并在必要时,助我达成一事。”
沈惊鸿瞳孔微缩。他果然知道!他知道她在查什么,甚至可能比她知道的更多!而他提出的条件,看似简单,实则意味深长。“允一线生机”,意味着他预见到未来可能发生的清洗或打压;“助他达成一事”,则是一个未知的承诺。
这是一个诱惑,也是一个陷阱。
她看着陆君邪那双深不见底的琥珀色眼眸,仿佛看到了其中翻涌的江湖风波与朝堂暗影。与虎谋皮,固然危险,但若能借此更快地揭开迷雾,铲除仇敌,或许……值得一试。
“陆公子的条件,听起来似乎对我有利。”沈惊鸿缓缓开口,目光清亮而锐利,“但我如何能信,公子所提供的情报,是真?是准?而非引我入彀的诱饵?”
陆君邪笑了,带着几分邪气与傲然:“我陆君邪行事,还不屑于此。信与不信,姑娘可自行判断。这份‘定金’,或许能稍安姑娘之心。”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条,递到沈惊鸿面前。
沈惊鸿接过,展开,上面只有寥寥数字:“游医姓燕,出自已覆灭之前朝太医世家,擅蛊、香、毒,与宫中关系匪浅。”
燕姓!前朝太医世家!蛊、香、毒!
沈惊鸿指尖微颤,脑海中瞬间闪过母亲笔记中关于“幻梦引”的记载,闪过柳氏那诡谲的药丸,闪过沁芳园中可能存在的秘药炼制之所!
线索,似乎在这一刻,清晰地指向了一个方向!
她抬起眼,看向陆君邪,眼神已然不同:“陆公子的‘定金’,我收下了。这笔交易……我应了。只是具体细节,还需从长计议。”
陆君邪看着她眼中燃起的斗志与冷静并存的火焰,琥珀色的眸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欣赏与……复杂。
“自然。那么,陆某便静候姑娘佳音。”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便欲离开。
“陆公子,”沈惊鸿忽然出声,“今日之事……”
“姑娘放心,”陆君邪脚步未停,声音随风传来,“幽冥阁主,从未踏足镇国公府。”
话音落下,他人已消失在偏厅门外,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惊鸿独自立在厅中,手中紧紧攥着那张纸条,心潮澎湃。
燕姓游医,前朝太医世家,宫中关系……母亲之死,柳氏之药,沁芳园之秘,仿佛都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指向那九重宫阙深处!
而陆君邪的突然出现,既带来了至关重要的线索,也预示着,她脚下的路,将不再仅仅是宅门内的勾心斗角,而是真正卷入了一场席卷朝堂、江湖乃至前朝旧怨的巨大风暴之中!
她深吸一口气,将纸条就着旁边的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眼神,却愈发坚定、冰寒。
既然风雨已至,那便让她这把惊鸿之刃,在这乱局之中,劈开一条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