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岐山到金陵的千里路途,在沈惊鸿、陆君邪、燕之轩三人昼夜兼程下,仅用了五日便抵达。抵达金陵那日,恰逢秋雨初至,细密的雨丝织成帘幕,将整座城池笼罩在朦胧烟雨中。
三人没有惊动任何人,悄然回到清风观。玄清道长早已接到飞鸽传书,备好厢房和热水。沈惊鸿泡了个热水澡,洗去一身风尘,换上干净的素色襦裙,坐在窗边梳理着此行的发现。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在庭院芭蕉叶上,更添几分寂寥。她手中握着那卷从寒鸦岭带回的泛黄册子,指尖轻轻抚过上面娟秀的字迹——林晚媚,这个为护主而沉睡百年的女子,其忠心令人敬佩,其命运又令人唏嘘。
“凤凰泣血,泪落华家,燕雀南飞,蛊毒之源。”她低声念着玉棺底部那行小字,眉头微蹙。
这十六个字,显然是一句谶语。前两句指向凤凰泪的下落,后两句暗示蛊毒的源头。“燕雀南飞”中的“燕”字,很可能指的是燕家,但“雀”呢?是指某个人名,还是某种暗号?
正思索间,门外传来敲门声。陆君邪端着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和几样清淡小菜。
“你伤刚好,又连日奔波,先吃点东西。”他将托盘放在桌上,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册子上,“还在想那十六字谶语?”
沈惊鸿点头,端起姜汤轻啜一口,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秋雨的寒意:“总觉得这十六个字,似乎还藏着什么我们没看懂的深意。”
陆君邪在她对面坐下,也皱起眉头:“‘凤凰泣血’容易理解,凤凰流泪,血泪为珠,自然是指凤凰泪。‘泪落华家’也很直白,是说凤凰泪在华家手中。但‘燕雀南飞’和‘蛊毒之源’……”
他顿了顿,忽然想到什么:“‘燕雀’会不会是两个人?燕家某位先祖,和一个名字里有‘雀’的人?”
“极有可能。”沈惊鸿眼睛一亮,“但百年前的人名,早已湮没在历史中。除非能找到华家真正的族谱,或者……”
她的话戛然而止,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姑娘!燕公子他……”青鸾推门而入,面色焦急,“他刚才接到一封密信,看完后脸色大变,独自出门了!”
沈惊鸿猛地站起:“可知他去了哪里?”
“我问了门口的小道童,说看到燕公子往秦淮河方向去了。”青鸾道,“已经派了两个惊鸿卫暗中跟随,但担心人手不够……”
“我去看看。”沈惊鸿抓起挂在墙上的斗笠和蓑衣,又取了短剑佩在腰间,“君邪,你留在这里,以防有变。”
陆君邪摇头:“我跟你一起去。金陵城表面平静,暗地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况且,你手臂的伤虽被金针压制,但若动武,仍有风险。”
沈惊鸿不再坚持,两人迅速出了清风观,没入雨中的金陵街巷。
秦淮河两岸,即便是雨天,也依旧灯火阑珊。画舫在河面上缓缓漂移,丝竹声混着雨声,透出江南特有的缠绵。
燕之轩的身影出现在一座不起眼的茶楼前。他左右环顾,确定无人跟踪后,快步走进茶楼。沈惊鸿和陆君邪对视一眼,绕到茶楼后巷,翻墙而入。
二楼的雅间里,隐隐传出说话声。
沈惊鸿悄无声息地靠近,透过门缝往里看去。雅间内坐着两个人,一个是燕之轩,另一个竟是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那老者面容清癯,双目却炯炯有神,正是华圣医!
“你母亲临终前,将那半滴凤凰泪交给我时,曾说过一句话。”华圣医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她说,若燕家有难,可凭此泪,向华家后人求助。”
燕之轩跪在地上,眼眶通红:“晚辈愚钝,竟不知先祖曾犯下如此大错,更不知华家与我燕家,竟有如此深的渊源。今日来此,一是为燕家先祖向华家赔罪,二是恳求圣医,告知那半滴凤凰泪的下落。”
华圣医长叹一声,伸手扶起他:“孩子,起来吧。百年前的恩怨,不该由你来承担。况且……”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复杂神色:“况且,你母亲与我,也曾有过一段交情。”
燕之轩浑身一震:“圣医认识我母亲?”
“何止认识。”华圣医苦笑,“你母亲‘林雀儿’,本是我华家旁系的表亲。当年华家遭难,你母亲恰好在燕家做客,躲过一劫。后来她嫁入燕家,却始终暗中照拂华家后人。你身上的医毒天赋,便是得自她的血脉。”
沈惊鸿在门外听得心惊。燕之轩的母亲竟是华家旁系?难怪燕之轩年纪轻轻便精通医毒之术,原来血脉中本就流淌着华家的天赋。
“我母亲……她从未提起过这些。”燕之轩声音颤抖。
“她不敢提。”华圣医摇头,“当年燕家先祖参与屠杀华家,是燕家最大的污点。你母亲虽嫁入燕家,却始终心怀愧疚,暗中用华家的医术救治了许多燕家无法医治的病人,也算是对华家的一种补偿。”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递给燕之轩:“这便是你母亲临终前托付给我的半滴凤凰泪。她说,若有一日燕家遭逢大难,或是华家有需要,便以此泪为信物,化解两家恩怨。”
锦囊打开,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琉璃瓶。瓶中装着一滴晶莹剔透的液体,虽只有半滴,却在烛光下泛着七彩光芒,与沈惊鸿手中的凤凰泪一般无二。
燕之轩接过琉璃瓶,双手颤抖:“母亲她……她竟一直藏着这半滴凤凰泪……”
“她不只藏了凤凰泪。”华圣医又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绢布,“这是你母亲留下的手札,记载了她对华家医毒之术的研究心得,以及……关于‘长生蛊’的一些隐秘。”
燕之轩展开绢布,沈惊鸿透过门缝隐约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还有几幅精细的人体经络图。
“你母亲在研究中发现,长生蛊之所以能以他人寿元续命,是因为蛊虫能吞噬人的‘生机本源’,并转移到宿主身上。”华圣医沉声道,“但这个过程有个致命缺陷——吞噬的生机本源若不净化,会携带原主的记忆碎片和怨念,最终反噬宿主。”
燕之轩脸色一白:“所以萧彻性情大变,甚至变得疯狂……”
“正是如此。”华圣医点头,“你母亲在手札中提出了一个设想:若能以凤凰泪的净化之力,配合华家秘传的‘换血术’,或许能将被污染的生机本源净化,消除反噬之险。只是这个设想太过凶险,她一直不敢尝试。”
门外,沈惊鸿与陆君邪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难怪萧彻在吞下黑色药丸后,力量暴涨,却变得如同疯魔。原来长生蛊的反噬,竟是这个缘故。
而更让他们心惊的是——燕之轩的母亲,竟在多年前就已经在研究破解长生蛊的方法。这个女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
“圣医。”燕之轩忽然抬头,眼中闪过决然,“我想试试母亲留下的方法。”
“什么?”华圣医脸色一变,“孩子,这太危险了!换血术本就是九死一生,更何况还要加入凤凰泪的净化之力,稍有不慎,便会经脉尽断而亡!”
“可若不试,那些被长生蛊反噬的人,都会变成萧彻那样的怪物。”燕之轩握紧琉璃瓶,“母亲既然留下这个方法,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况且,如今红莲圣母手中还有半滴凤凰泪,若让她集齐三滴,唤醒棺中仙,后果不堪设想。”
华圣医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罢了,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便助你一臂之力。只是……”
他看向门的方向:“门外偷听的两位,也该现身了吧?”
沈惊鸿与陆君邪对视一眼,推门而入。
“圣医好耳力。”沈惊鸿摘下斗笠,露出真容。
华圣医看到是她,并不惊讶:“沈姑娘,陆阁主,老夫早知你们会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事关重大,不得不急。”沈惊鸿拱手道,“方才听圣医所言,燕公子母亲留下的方法,或许真能破解长生蛊。只是此术凶险,不知有几成把握?”
“不足三成。”华圣医直言不讳,“而且施术者需与被换血者血脉相连,才能最大程度降低排斥。燕公子若要救那些被长生蛊反噬之人,需先找到他们的血亲。”
陆君邪皱眉:“这恐怕很难。红莲教掳掠的人,大多来历不明。”
“但我们可以从萧彻下手。”沈惊鸿忽然道,“萧彻虽已失势,但他在京城经营多年,手下党羽众多。这些人中,必有人服用了长生蛊。若能找到他们的血亲,或许就能验证这个方法的可行性。”
燕之轩点头:“这是个办法。只是萧彻如今行踪不明,要找到他,谈何容易。”
“他跑不了。”沈惊鸿眼中闪过冷光,“萧彻勾结红莲教,残害百姓,已是天下公敌。我已飞鸽传书给三皇子,请他以朝廷名义,发布海捕文书。同时,幽冥阁的眼线遍布天下,只要他还在大胤境内,就一定能找到。”
她顿了顿,看向华圣医:“圣医,晚辈还有一事请教——‘燕雀南飞,蛊毒之源’这八个字,您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华圣医听到这八个字,脸色骤然一变:“你们从何处得知?”
“寒鸦岭,玉棺底部。”沈惊鸿将林晚媚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华圣医听罢,老泪纵横:“原来……晚媚她竟还活着,不,是以那种方式‘活着’……当年她与雀儿情同姐妹,我还曾劝过她,莫要太过执着,谁知……”
他擦去眼泪,深吸一口气,缓缓道:“‘燕雀南飞’中的‘燕雀’,指的就是燕明德和林雀儿——也就是燕公子的祖父和母亲。”
“什么?”燕之轩猛地站起。
“百年前,燕家先祖犯下大错,华家几乎被灭门。但到了燕明德这一代,他却娶了华家旁系的林雀儿,试图化解两家恩怨。”华圣医娓娓道来,“燕明德与林雀儿婚后恩爱,育有一子,便是燕公子的父亲。只是好景不长,前朝余孽为了夺取传国玉玺,设计陷害燕家,燕明德为了保护妻子,被迫与华家划清界限。”
“林雀儿伤心之下,带着年幼的儿子离开燕家,隐居江南。临行前,她对燕明德说:‘燕雀南飞,各自天涯。从此你我,恩断义绝。’这便是‘燕雀南飞’的由来。”
沈惊鸿心中一震:“那‘蛊毒之源’呢?”
“林雀儿精通医毒,离开燕家后,她潜心研究长生蛊的解药,却意外发现了一个秘密——”华圣医声音低沉,“长生蛊的源头,并非华家独创,而是前朝皇室从一处上古遗迹中找到的秘法。那处遗迹,就在岐山深处。”
“岐山深处……”陆君邪喃喃道,“难道就是忘忧谷?”
“不只是忘忧谷。”华圣医摇头,“岐山腹地,还有一处更古老的禁地,名为‘蛊神洞’。传闻那里是上古蛊术的发源地,洞中供奉着‘蛊神’。前朝皇室的长生蛊秘法,便是从蛊神洞中所得。”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古朴的铜牌,铜牌上雕刻着一只狰狞的蛊虫图案:“这是进入蛊神洞的令牌,是华家世代相传的秘宝。林雀儿临终前托付给我,让我在必要时,毁掉蛊神洞中的一切,永绝后患。”
沈惊鸿接过铜牌,入手冰凉,上面的蛊虫图案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活过来。
“红莲圣母集齐三滴凤凰泪,除了唤醒她母亲,恐怕还有一个目的——”她沉声道,“打开蛊神洞,得到完整的长生蛊秘法,甚至……唤醒‘蛊神’。”
此言一出,房间内一片死寂。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仿佛天地都在为即将到来的灾难而哭泣。
良久,燕之轩打破沉默:“所以,我们必须在红莲圣母集齐凤凰泪之前,先一步进入蛊神洞,毁掉里面的东西。”
“不。”沈惊鸿摇头,“毁掉太可惜了。既然长生蛊的源头在那里,或许也能在那里找到彻底解决蛊毒的方法。我们要做的,是抢在她前面,得到洞中的秘密。”
她看向华圣医:“圣医,蛊神洞的位置,您可知晓?”
华圣医点头:“林雀儿在手札中留下了详细地图。只是她警告,蛊神洞凶险万分,洞中不仅有各种奇毒蛊虫,更有上古留下的机关陷阱。若没有十足的把握,切不可擅入。”
“再凶险,也得去。”沈惊鸿目光坚定,“红莲圣母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我猜,她很快就会行动。”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那是幽冥阁的紧急信号!
陆君邪脸色一变,推开窗户。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飞进来,腿上绑着一个小竹筒。
他取下竹筒,倒出一卷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只有一行字:
“红莲教众集结岐山,人数逾千。疑有大动作。”
沈惊鸿接过纸条,眼中寒光一闪:“来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快。”
她转身看向燕之轩:“之轩,换血术的研究,就拜托你和圣医了。务必在最短时间内,找到可行之法。”
又看向陆君邪:“君邪,立刻召集幽冥阁精锐,三日后,我们重返岐山。”
最后,她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雨丝如织,仿佛一张巨大的网,笼罩着整个天下。
而这一次,她要撕破这张网。
不仅要救苍生,更要终结这场延续了百年的浩劫。
凤已展翅,何惧风雨?
蛊神洞也好,红莲圣母也罢,谁也不能阻挡她前进的脚步。
金陵的夜雨,还在下。
而一场决定天下命运的决战,即将在岐山深处,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