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的喧嚣渐渐消散,只剩下远处海浪拍打堤岸永恒不变的单调节奏,以及货轮在海风中发出的不时嘶吼。
梁少淮坐在简陋的棚屋宿舍外的台阶上,一支廉价的香烟在他指间燃烧到一半。深红的烟头在浓黑的夜里闪烁,如同他灵魂深处那盏微弱的、仍在摇曳的灯火。白天的苦役榨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肌肉剧痛如绞,但他的神智却异常清醒,这清醒如同酷刑般地折磨着他。
今日,秦川的话语如石子投入平静的心湖,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那些来历不明的黑色木箱、蓝色皮卡,以及城西的废弃仓库,每个词都指向他再熟悉不过的世界——一个游离于法律规则之外的灰色地带,充斥着危险与未知的领域。
宿舍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纤细的身影出现了——是夏婼。她穿着丝质吊带睡裙,乌黑的长发随意地垂在肩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的曼妙曲线若隐若现。她走到梁少淮身旁坐下,一股浓郁得近乎甜腻的香水味将他笼罩。
这股香气令他本能地皱起眉头。
“阿淮,谢谢你收留我,你又在想你絮絮妹妹了吧?”夏婼开口时语气里掺杂着几分难以察觉的苦涩,她伸手试图从他指间取走香烟。
梁少淮迅速地抽回了手,避开了她的触碰,将最后一口烟吸入肺中,又用力地将烟蒂捻灭在水泥台阶上。
“直说吧。”
他的声音冰冷。
夏婼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然后若无其事地缩了回去。她凝视着他僵硬的侧脸,嘴边的微笑带着寒意:“梁少淮,别忘了我们的约定,你已经失去耐心了吗?”
梁少淮默不作声,只是转过头去,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我正在提醒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什么?像一个肮脏的卖身奴隶,有什么资格保护她?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你口口声声说爱她,每天却在别的女人床上喊她的名字。现在觉得靠近她都会玷污她,对吧?”
“你满脑子都是她,却被迫与我纠缠。梁少淮,你不觉得累吗?你所谓的‘爱’,如今成了她最大的威胁。正因你的存在,正因我们这该死的‘情侣’身份,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你的唯一软肋。任何想对付你的人、想从你身上榨取利益的人,都会先从她下手。”
她贴近他的耳畔,灼热的气息撩拨着他的耳垂,魅惑的声线流淌着:“放手吧,为了她,也为了你,彻底割断她,让她从你的世界消失,让她认定你不过是肮脏的渣滓,一个为了女人和钱抛弃家人的混蛋。只有这样,她才会永远放弃你,远离你,不再被卷入你的烂摊子。”
他早已不再是孟絮絮的保护伞,反而成了悬在她头顶的利刃。只要他流露出一丝温情,那些狼虎便会循着血腥味扑来,将她撕成碎片。
她唯一的保护方式就是推开他,用最残酷无情的手段将他彻底推离自己深陷的泥沼。
心口仿佛被冰拳攥得生疼,痛楚麻痹了神经,这种绝望比死亡更深邃,如同一种将体内最后一丝希望与光明剜除的缓刑,一种从骨子里蔓延的灼痛。
在长久的沉默后,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浊黑的海面,声音虽然平静,却透着绝望:
“好,我听你的。”
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刻意避开夏婼,反而开始坦然面对这段威逼利诱下的关系。夏婼对男人这次的顺从感到窃喜,她开始频繁地造访,渐渐地,在众人善意的调侃中,她被大家亲切地称为“梁嫂”。当孟絮絮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质问他们时,他们相视而笑,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十指相扣。这个曾经避之不及的男人,如今却大大方方地与她站在阳光下,展示着他们的亲密,仿佛在向全世界宣告这段感情的正式开始。
在食堂用餐时,他总会当众从自己的碗里挑出最大块的肉放到她的碗里;下班后,他任由她挽着自己的胳膊在码头散步,对路人暧昧的眼神视若无睹;甚至在她的刻意要求下,他会买来廉价无用的装饰品,任由她当众炫耀。
但面对孟絮絮,他却表现得前所未有的冷漠和不耐烦。
孟絮絮从夜校回来,兴奋地宣布自己模拟考试得了班级第一。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喉咙深处含糊地应了声“嗯”,随即转头对身旁的夏婼说:“今天累死了,帮我揉揉肩膀。”
当孟絮絮像往常一样拎着保温杯里的保健茶汤来到码头,怯生生地递给他时,他却故意接过夏婼递来的冰镇啤酒,一饮而尽。然后,他留下孟絮絮独自站着,和秦川等工人喧哗着商量起下一单的工钱来。
孟絮絮眼中的光亮渐渐黯淡,她不明白,曾经视她如珍宝的哥哥为何突然变得如此陌生、如此冷漠,开始躲着她,不再主动和她说话,即便在宿舍的公共区域偶遇,也像受惊的小鹿一样低垂着头,匆匆走开。
她将所有伤痛与困惑深埋心底,不知该向谁倾诉。继母陈桂芳终日为生计奔波,她不愿再添烦恼;而梁少淮的举止,却在拒绝她的亲近。在这座陌生的大城里,她再度陷入了彻底的孤寂之中。
梁少淮目睹了孟絮絮的每一次悲伤和失落,每次都心如刀绞却不敢流露半分,因为,他必须维持那个形象——扮演那个冷酷无情的混蛋。在夏婼面前、在秦川面前、在所有人面前,他都必须对孟絮絮表现出彻底的冷漠,只有这样,别人才会相信孟絮絮已经不再重要,从而放松对她的戒备。
但他低估了夏婼的疯狂与毒辣。
精神折磨无法满足她扭曲的心,她渴求的是彻底的毁灭。
昏暗的仓库里,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锈味和湿气,夏婼踩着细高跟一步步靠近秦川。高跟鞋敲击水泥地的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她纤细的手指缓缓解开衬衫的纽扣。在昏黄的灯光下,她的大片雪白的肌肤透着诱人的光泽。
“我知道你在工作中一直照看着孟絮絮……“她刻意压低声音,指尖轻抚着男人结实的腹肌,”但终究也该考虑考虑我……“她突然凑近秦川的耳畔,热气拂过他的锁骨,”她以前欺负过我。“
秦川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喉结不自觉地上下蠕动。这个铁腕掌控码头的人,此刻竟被眼前看似柔弱的女人彻底扰乱了心神。夏婼的红唇勾起危险的弧度,她知道自己的筹码正在起作用。
“我会让你舒服……“她的手指继续向下滑动,声音甜如蜜糖,”但你得替我办件事。“
秦川粗重地喘息着,抓住她不安分的手:“什么事?”
夏婼的笑容骤然凝固,眼中掠过一抹冷酷:“我要你找些人,去‘照顾’孟絮絮。”她刻意强调“照顾”二字,红唇微启,吐出毒液般的话语:“不必动手,只需让她明白……这世道有多危险。”
她贴近秦川的胸膛,声音冷若冰霜:“让她明白,除了你,无人能保护她;让她恐惧……让她来求你。”话音未落,她的指甲已深深地掐进男人的手臂里,留下几道鲜红的印痕。
秦川的眉毛紧蹙,眉间的皱纹映出他内心的波澜。这位“灰色地带”的老手虽然手段残忍,却始终恪守着自己那套不成文的“地下道义”。望着眼前这名无助的纯真少女,他心底泛起一丝迟疑:对无辜者使用卑劣的手段,确实违背了他引以为豪的“地下世界规则”。
“终究是阿淮的妹妹……”秦川低语,声音带着踌躇,这番辩解更多的是在说服自己,而非夏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