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消亡后,断断续续持续数百年、席卷人间的仙魔大战,终以魔族主力溃败,退回镇魔关外而告终。然,此胜代价之惨重,足以令整个修仙界元气大伤,百年难复。清妄宗作为天下第一宗,在抗击魔族中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但同样是魔族最后报复的主要目标,宗门上下遍地缟素,哀声不断。
杏林居,这个昔日悬壶济世、药香弥漫的圣地,几乎被灭门。殿宇倾颓,药田化为焦土,留守弟子千不存一,高阶医师更是无一人生还,传承近乎断绝,只余断壁残垣诉说着那场突如其来的、针对医修的残忍屠杀。
断青峰与归虚台,两脉弟子因奉令外出支援他宗,于多地血战,虽战功彪炳,却亦损伤过半,活下来的也多是伤残之躯。两位峰主皆在恶战中身受重创,不得不紧急闭关疗伤,其峰内事务暂由残存长老勉强维持。
紫霄峰峰主,于一次驰援途中,遭遇三魔将埋伏,力战不敌,最终道消身陨,魂灯熄灭,全峰悲恸。
而原本奉命留在宗门、作为最后屏障的明灵峰,亦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为阻止杏林居沦陷后弥漫的滔天魔气侵染宗门核心区域与灵脉,明灵峰上下弟子,在峰主率领下,不惜耗尽灵力,强行开启护山大阵核心分支--净天地灵阵,与魔气对抗数十日。最终魔气被净化驱散,宗门得保,明灵峰去有数百精英弟子因力竭而亡。
除此之外,清妄其余十八峰,也是峰峰戴孝,人人带伤。而青城山一脉则是冷冷清清,他们甚至没办法停下来哭泣,向映星从大战结束就忙的焦头烂额,师父顾青以身祭阵,陨落血魔池;二师弟本命剑断裂昏迷不醒;三师妹因身体超负荷行动经脉受损;四师妹因各种伤叠加又超负荷行动直接闭关;五师弟在北域未回,六师妹则是因西域医修被大肆屠杀针对一事也受了伤。
可宗门不能断,各峰传承亦不能断!流鹿与诸位幸存长老商议后,颁布了一系列重大任命,既为稳定人心,又保各峰传承,以应对未来变局。
峰主有令;
青城山;由原峰主首徒、在镇魔关坐镇立功的大弟子向映星,正式继任峰主。
断青峰与归虚台;因峰主重伤闭关,急需强有力者坐镇,以稳定人心,重振战力。宗主特命战功赫赫护人有功德容影与落曌执掌。
杏林居;此脉传承濒危。由原青城山弟子,继在杏林居得医术真传的荷禾,继任。
千机阁:虽非主战峰,然大战中物资补给、法器修复、阵法维护至关重要,其峰主因过度操劳。宗主命精通炼器、阵法的林警行,前往千机阁协助峰主处理事务,以其所长,助宗门恢复生产与防御能力。
紫霄峰与明灵峰;依峰主所托,由其门下大弟子执掌。
而最为特殊的安排,落在了侓欲清身上。她于大战中,先随师封印魔尊,师尊陨落后又驰援各方,尤其是火焰山一战,以重伤之躯布下“千丝万符杀阵”力挽狂澜,封印魔将,身负重伤,体内更被魔气煞气深度侵染,道基受损,需要极静之地长期疗养。鉴于其功勋卓着,情况特殊,流鹿特批,允其独自开辟一峰,作为清修疗伤、传承符阵之道之所。
此峰位于清妄宗外围,竹林幽深,环境清静,命名为--青竹峰。
青竹峰,四百年。
峰如其名,漫山遍野,唯有修竹。新竹碧翠,老竹苍劲,风过处,竹涛阵阵,如泣如诉,将整座山峰笼罩在一片永恒的、清冷寂寥的绿意之中。
峰顶,一座简朴的竹院设着重重禁制,隔绝内外。侓欲清便在这竹院中,独自度过了四百个寒暑。
她的伤势,远比外界想象的更重。强行提升化神期的反噬,血魔池畔的魔气侵蚀,火焰山一役透支本源引动的煞气,如同附骨之疽,盘踞在她的经脉、丹田乃至神魂深处。这四百年,她大半时间都在与体内的魔煞之气抗衡、消磨。肌肤之下,时而隐现暗红纹路,那是魔气躁动;双眸开合间,偶尔掠过一丝难以完全敛去的血色厉芒,那是煞气未平。
她不想让大师姐担心。师姐继任青城山峰主,要处理战后废墟,要安抚伤亡弟子,要应对虎视眈眈的各方势力,千头万绪,担子如山。她每次收到大师姐关切询问的传讯符,都只以“伤势渐愈,闭关静修,勿念”寥寥数语回复。她甚至刻意收敛气息,让峰外巡逻弟子感知到的,只是一片沉寂。
更深的缘由,是那“玄煞”之名。火焰山一战,她煞气冲天的模样,早已传遍各宗。她知道自己如今是何等模样--一个被魔气煞气缠绕、双手沾满血腥、近乎入魔的“煞星”。她怕自己这副尊容,吓到那些劫后余生、心有余悸的同门,更怕玷污了清妄宗好不容易稳住的声名。这青竹峰的禁制,与其说是防护,不如说是自我放逐。
四百年的孤寂,足以让任何喧嚣沉淀。身体的痛苦与外界的疏离,反而让她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宁静,去思考那些曾经被血与火掩盖的、最根本的问题。
她时常枯坐于窗前,望着窗外万古不变的竹海,思绪却飘向了极遥远的过去。
她想起了那片已成焦土的故国,想起了宫墙上那颗生蛆腐烂的头颅。那时,她认定是弱小招致了毁灭,是无力带来了痛苦。所以她拜入青城山,刻苦修行,最终选择了以杀止杀、以暴制暴的杀道。她以为,只要拥有足够的力量,杀尽一切敌人,荡平所有不公,便能终结世间的苦难,让弱者得以安生。
仙魔大战的惨烈,似乎印证了她的想法。不够强,就会像杏林居那般被屠戮,像无数城池那般化为废墟。她以“千丝万符杀阵”屠戮万千魔物时,心中甚至带着一种“替天行道”的快意,以为自己在执行正义,在终结混乱。
可如今,静下心来,再看这满目疮痍的世间,再看各宗战后为了资源、地盘而生的新一轮明争暗斗,她迷茫了。
杀戮,真的能带来永久的和平吗?以暴制暴,真的能根除痛苦吗?她杀了那么多魔,可人心中潜藏的贪婪、嫉妒、仇恨,这些滋长魔性的土壤,可曾减少分毫?今日她以“玄煞”之名震慑四方,他日是否会有更强者,以同样的理由,对她、对清妄宗举起屠刀?弱肉强食,是否是这天地间唯一的、冰冷的真理?
若果真如此,那师父的牺牲,意义何在?
师父的身影,一次次在她脑海中浮现。那个总是云淡风轻、却在她最无助时给予温暖的人,那个最终选择以身祭阵、与魔尊同归于尽的师长。师尊强大吗?毋庸置疑,她是站在此界顶峰的存在之一。可她最终选择的,不是以力压人,不是杀伐征服,而是牺牲与封印。
“清者,澄澈本源;微者,洞悉幽玄。” 师父赐她道号时的寄语,在四百年的沉淀中,愈发清晰。她开始尝试抛开杀意,去理解顾青的选择。
为何是封印,而非彻底毁灭?是因为无法彻底毁灭吗?或许有这部分原因。但更深层的…师父要守护的,不仅仅是眼前这一隅安宁,更是某种更长久、更根本的秩序?她牺牲自己,是为了给后人争取时间,去找到真正化解魔患、乃至彻底让世间和平的方法?
这难道不是一种…更深沉的、超越简单杀戮的“强大”吗?
而她自己选择的杀道,看似快意恩仇,实则是否落入了“以恶制恶”的循环?是否只是在重复着毁灭与仇恨的链条,而非真正创造安宁?
四百年间,她反复咀嚼着故国的悲剧、战争的残酷、师父的牺牲、以及自身道心的抉择。一个个寂静的夜晚,她看着竹影在月光下摇曳,仿佛看到了世间众生在命运洪流中挣扎的身影。弱者固然痛苦,但强者一味杀戮,带来的不过是另一种形态的痛苦,甚至是更彻底的毁灭。
她想起那些在火焰山上,被她救下却对她露出恐惧眼神的修士,其中还有不少是她的同门。她的杀戮,保护了他们一时,却并未带来心安,反而种下了新的恐惧。
某一日,夜凉如水,月华满峰。
侓欲清内视己身,看着那依旧在缓慢侵蚀经脉的魔气,感受着心底那沉淀了四百年的、浓得化不开的杀意与孤寂。她忽然想起,幼时在故国宫廷,母后曾教她读过的、早已遗忘的一句古老箴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水,至柔,却可穿石;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它滋养万物,而非毁灭;它顺应形势,却也能改变地形。它的力量,不在于劈斩,而在于包容、渗透、滋养与持久。
那一刻,如同醍醐灌顶,一道灵光撕裂了她心中积郁四百年的迷雾!
她一直追求的“结束痛苦”的方式,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杀戮,或许能暂时压制混乱,但无法带来真正的安宁。真正的强大,不是毁灭带来痛苦之物,而是拥有让痛苦不再产生的能力!不是凌驾于众生之上,而是成为支撑众生不被苦难压垮的基石!
师父牺牲自己,守护的不是清妄宗一宗一派,而是这片土地上,那些平凡的、弱小的生灵,能够免于魔灾、安居乐业的可能!她守护的,是那份即便在乱世中也值得珍视的、微弱的希望!
而自己,执着于杀伐,沉浸于仇恨与力量,岂不是与师父守护的初衷,背道而驰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碎裂声,在她身边响起。那柄师父赠与她的、被鲜血浸湿后再也无法恢复成原样的本命剑碎了一道缝。
但侓欲清并不觉得有什么痛苦的感觉,应当说随之而来的,不是空虚与坠落,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通透与悲悯。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眼前豁然开朗。
她不再执着于以杀止杀,而是开始思考,如何能像水一样,润物无声地消除纷争的根源?如何能像师父一样,以守护与奉献,去创造一种更长久的和平?如何运用自己的力量,不是去剥夺,而是去滋养?去守护那些弱者生存的权利,去化解那些可能引向战火的仇恨
一种更加博大、更加深沉、也更加艰难的道境,在她心中悄然萌生,伴随着的是那柄满是黑红的剑上的裂痕增多,随着剑身的颤抖与嗡鸣,那柄白色的剑时隔百年再次出现在了她面前。
道心破碎,大道三千,苍生道心--生!
此道,不为己身逍遥,不为快意恩仇,只为天下苍生有一方净土,能免于战火,能安居乐业。此道,需有雷霆手段震慑邪魔,更需有菩萨心肠慈悲济世。此道,远比杀道艰难万倍,因为它要面对的,是复杂的人心,是积重难返的世道,是近乎不可能的“天下大同”的理想。
但侓欲清的眼中,却燃起了四百年来从未有过的光芒。那是一种找到了真正方向的、坚定而平和的光芒。
她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尘封已久的竹窗。四百年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着山风的清冽,竹叶的沙响,以及夜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
体内盘踞的魔气与煞气,似乎并未消散,但它们带来的刺痛与躁动,此刻却仿佛化为了某种警示与砥砺。玄煞之名,或许将伴随她一生,但那不再是耻辱的烙印,而是提醒她勿忘初心、慎用力量的警钟。
“师父…弟子…似乎有些明白了。”她望着明月,轻声自语,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却释然的弧度,“这条路,很难。但…弟子想试试,若是有机会…百年后再见吧!师父…”
(六才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