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五天,竹林小院陷入了一种外弛内张的氛围。
顾长安说到做到,真当起了甩手掌柜。不再去饭堂,也不再去课堂,甚至连院门都懒得踏出一步,整日整夜地将自己关在那间书房里。
偶尔李若曦端着饭菜进去,看到的也只是一个埋首于故纸堆中的背影。那些她看不懂的图画和文字,被他分门别类地归置在不同的区域,有的上面还用朱笔画上了各种奇怪的符号和批注。
这五天里,顾长安将那些跨越了时空的智慧结晶,尽可能的学习,不求完全学懂,但求看个大概,再将其融入自己那张已经初具雏形的巨大蓝图之中。
顾长安归类出了一批以当前大唐的工艺水平,努努力便能复刻出来的东西。比如那架结构并不复杂、却能将纺织效率提升数倍的水力纺纱机;比如那套利用水力冲压、可以初步实现标准化生产农具的锻锤;还有一些经过改良、能极大提升射程和威力的火炮……
同时,他也发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这些东西,一旦造出来,便如同平地惊雷,足以颠覆一个行业的生态。
若是小范围地在某个庄子里试运行,或许还能以“奇技淫巧”的名义掩人耳目。可一旦规模化生产,其带来的巨大效益和对旧有生产方式的冲击,必然会第一时间引起官府的注意。
而被官府注意,是他眼下最不想发生的事情。
那本笔记上,字里行间透出的压抑与仓促,像一根无形的剑始终悬在他的心头。在没有弄清楚那对夫妇究竟遭遇了什么之前,任何过早的暴露,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此事,急不得。
……
与顾长安在书房里的运筹帷幄不同,院子里的气氛,则是一日比一日压抑。
周芷每日依旧气势汹汹地前来“应战”,可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焦躁,却连李若曦都看得出来。
“又输了?”
这日午后,李若曦端着一碗绿豆汤走出厨房,看到周芷正失魂落魄地坐在石凳上,用一块布,一遍遍地擦拭着她那杆心爱的银枪。
“别提了。”周芷接过绿豆汤,一口气灌下大半,才闷闷地说道,“今天比的是射。我本来以为,凭我的箭术,至少能扳回一城。结果……结果人家那边派出来一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书生,挽弓搭箭,五十步开外,箭箭正中靶心!最气人的是,他射完箭,还对着我们这边作揖,说什么北地儿郎,五岁便要上马学射,此乃求生之技,非争强好胜之术,承让了!”
这番话,说得周芷俏脸通红,手中的碗都快被她捏碎了。
“那……那御呢?”
“更别提了!”周芷一脸的生无可恋,“我们这边派出了兵戈宫马术最好的秦山师兄,结果人家直接来了个蒙眼骑射绕桩!那马跟他自己养的似的,指哪儿打哪儿!秦山师兄连人家的马屁股都没追上!”
五日下来,“书、数、乐、射、御”,五场切磋,青麓书院一胜四负,输得是体无完肤,颜面扫地。
整个书院都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氛,往日里那些眼高于顶的经世宫才子,如今走在路上都有些抬不起头。
“那个姓顾的呢?!”周芷终于忍不住,将碗重重往桌上一放,“他就真的一点都不管?!”
李若曦看了一眼书房的方向,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
除了外界的失利,李若曦自己也遇到了麻烦。
自从那夜在后山温泉一举突破至一品之后,她体内的内息便像是被锁住了一般,无论她如何勤勉地吐纳修行,都再无寸进。那股暖流虽然依旧在经脉中运转,却像是被困在了一个无形的瓶子里,始终无法再壮大半分。
她偷偷问过顾长安,先生只是搭了搭她的脉,便皱着眉说不知,打算改日带她去找陆行知堪堪。
她又去请教了沈萧渔。
沈萧渔更是把她的手腕翻来覆去地捏了半天,最后也只能一脸困惑地摇了摇头。
“奇怪……你这脉象平稳得很,内息也纯净,没道理啊……难不成是你这身子骨太好了,跟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一样?”
这个不靠谱的猜测,自然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夜深人静时,李若曦也曾偷偷溜去后山温泉,希望能再次借助那里的灵气,冲破瓶颈。可无论她如何尝试,那股停滞不前的感觉,依旧如影随形。
这让少女心中,第一次生出了股莫名的焦虑。
……
第六日,清晨。
格物宫的弟子,抬着一个用黑布蒙着的、一人多高的奇怪物件,兴冲冲地来到了竹林小院。
“顾公子!成了!成了!”
黑布揭开,露出一台结构略显粗糙,却已初具雏形的木质印刷机。
“按照您图册上的法子,我们不眠不休,试了上百次,总算把这东西给捣鼓出来了!您看!”
他说着,便与刘三合力,将一旁早已备好的墨盘和纸张放上。随着一阵吱呀作响的摇臂转动,一张印着清晰字迹的纸张,便从机器的另一头缓缓吐出。
虽然墨迹还略有不均,但比起传统雕版印刷那繁琐的工序和高昂的成本,这台机器所代表的意义,足以让任何一个读书人为之疯狂。
“好,很好。”
顾长安看着那张纸,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真正的笑意。
他没有多言,只是将一份早已备好从书上摘要,更详尽的后续改良图纸,和一袋沉甸甸的银子,交到了王浩的手中。
“这是第一笔工钱,和下一步要做的事。辛苦诸位了。”
送走了激动不已的格物宫众人,李若曦才走上前,看着那台还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机器,由衷地赞叹道:“先生,您真厉害。”
“厉害的不是我,”顾长安摇了摇头,“是想出这些东西的人。”
看着李若曦,顾长安忽然问道:“对了,你这几日去看比试,可有什么心得?”
“心得?”李若曦想了想,“若曦发现……我们好像一直都在输。”
“哦?”
“只有每次比到乐的时候,我们才赢得很轻松。”少女的脸上,露出一丝与有荣焉的骄傲,“知心宫的师姐们真的很厉害!无论是婉儿师姐的茶道,还是清涵师姐的琴技,都让那些北周人看得目瞪口呆,连话都说不出来!”
她说着,眼中流露出一丝向往。
“先生,你说……我是不是也该学一门乐器?或者学学跳舞?”
……
入夜,卧房之内。
两人并肩躺在床上,月光从窗格透入,在地上铺开一片银霜。
“想学就去学吧。”顾长安想起少女说的话,轻轻道。
“知心宫的几位夫子,都是当世大家。你去旁听几节课,陶冶陶冶情操挺好的。”
“嗯!”李若曦开心地应了一声,黑暗中,她悄悄地往先生那边挪了挪。
“那我学好了,到时候……只跳给先生一个人看,好不好?”
顾长安没有立刻回答。
只是在黑暗中,将少女揽入怀中。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