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安倒下的瞬间,并没有摔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一阵带着淡淡少女香气的暖风,先于他触地之前,稳稳地接住了他。
李若曦跪坐在地,让少年的头枕在自己的膝盖上,用袖口轻轻擦拭着顾长安额头上渗出的汗,动作轻柔。
看着怀中那张即使在睡梦中也眉头微蹙的脸庞,少女眼底满是心疼与骄傲。
此时,广场上的死寂终于被打破。
就像是被压抑到了极致的洪水决堤,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好”,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在这讲武堂前轰然炸响,直冲云霄!
但在那之前,最先有反应的,是那些站在人群角落里,曾经被李若曦一个个找来的草台班子。
陈平看着远处那个倒下的身影,脑海中全是刚才那句“万物轻重,在于权衡”。
在他身旁,秦晚香早已放下了手中的笔。
这位平日里默默无闻、只做些琐碎记录的知心宫师姐,此刻却在颤抖着手,试图将刚才那四句记在纸上,可写了几个字,泪水便打湿了纸张。
而那个曾因家贫让出名额的兵戈宫寒门学子宋岩,此刻已是泪流满面。他紧紧握着腰间那把并不名贵的铁剑,朝着顾长安的方向,单膝跪地,重重一拜。
不仅是他们。
“顾师兄之才,我秦山这辈子拍马也赶不上!”
那个曾想请顾长安吃羊腿的秦山,此刻正用力地拍着大腿,大嗓门里带着哭腔,“真他娘的带劲!以后谁敢说咱们读书人没骨气,老子第一个不答应!”
就连最清高的柳随风,此刻也是站在风中,望着那轮明月,久久无言。
“身在无间,心在桃源。”他轻声叹道,“顾师兄的境界,已近乎道矣。”
这一刻,没有经世宫、兵戈宫之分,书院没有世家与寒门之别。
所有的青麓学子,数千道目光,都汇聚在那个醉倒的身影上。那种眼神,不再是看一个怪人或天才,而是在看一座……脊梁。
目光向外延伸,落在了青麓书院最顶尖的那一拨人身上。
策论台下,谢云初一直未动。
许久,他手中的折扇啪的一声合上。这位江南第一才子,缓缓整理衣冠,对着那个醉倒的身影,深深一揖到底。
“云初自诩才高八斗,今日方知,萤火之光,安敢与皓月争辉。”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发自肺腑的敬服。
经世台旁,裴玄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安得广厦千万间……”他轻声重复着这句诗,再睁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与坚定,“此等胸襟,裴某……受教了。”
而苏温,这位江南商会的少主,此刻却并没有看顾长安,而是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酒杯。杯中的酒液早已凉透,倒映着他复杂的眼神。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投资一个潜力股,是在拉拢一个聪明人。可现在他才发现,自己看走眼了。
这哪里是什么潜力股,这分明是一条潜伏在深渊的巨龙。
“看来,苏家的筹码,还得再加。”苏温低声自语。
人群中,宋知礼与陈云儿互相对视一眼。
陈云儿捏紧了手中的帕子,看着那个曾经被她视作纨绔、如今却光芒万丈的少年,神色复杂到了极点。悔恨、震撼、还有那一丝身为临安同乡的莫名自豪,交织在心头。
而在人群的最边缘。
沈萧渔提着一只装满水的铜壶,呆呆地站在那里。
她刚才在后山迷了路,绕了好大一圈才找到水房,紧赶慢赶跑回来,却正好撞见了顾长安那“剑指苍穹,为万世开太平”的最后一幕。
“咣当。”
铜壶掉在了草地上,水洒了一地。
少女却浑然不觉。
她看着那个平日里懒洋洋,总爱蛐蛐她,嘴里没一句正经话的家伙,此刻正安静地躺在李若曦的怀里。火光映照下,少年的侧脸轮廓分明,竟透着一股平日里从未见过的……英气逼人。
“这家伙……”
顾长安刚摔倒,她就想要施展轻功飞掠过去,可脚步刚抬起,她就看到了李若曦先她一步接住了少年。
少女的脚步顿住了,撇了撇嘴,把手按回了剑柄上,小声嘟囔了一句。
“没想到这姓顾的,耍起酒疯来……还挺帅的。”
而在不远处,周芷早已哭成了泪人。
那句一将功成万骨枯,像是一把刀,扎进了这个将门虎女的心里。她看着兵戈台上那个不可一世的宇文成都此刻面如死灰,只觉得心中那口郁结已久的恶气,终于吐了出来。
“爷爷没骗我……”周芷擦着眼泪,“这家伙,真的很厉害。”
此时,高台之上。
一众大人物的反应,更是各异。
礼部侍郎张柬早已顾不得仪态,正奋笔疾书,命身旁的官吏将刚才那几首诗词一字不落地记录下来,手都在颤抖:“快!记下来!一字都不能错!这是要传世的!”
太子詹事李林甫则眯着眼,手指在椅背上轻轻敲击,目光晦暗不明。
“此子若能为我所用,则是社稷之福;若不能……”他心中暗道,“便是大患。”
而在主位上。
北周大儒公羊述缓缓直起身子。
他看着台下那个醉倒的身影,转过头,对着身旁依旧老神在在、仿佛只是看了一场好戏的周怀安,发出了一声由衷的感慨。
“老周啊。”
公羊述的声音沙哑,却带着几分羡慕。
“大唐有此子,何愁无圣贤?何愁不兴?”
周怀安闻言,只是端起茶杯,掩住了嘴角的笑意。
“老东西,这你就羡慕了?”
他轻飘飘地回了一句,语气里满是淡然,毕竟顾长安的本事,你还没见着一半呢……比如说写话本……
然而,无论台下如何沸腾,这场问道,终究还没有结束。
“肃静!”
主事夫子虽然也被震撼得心神摇曳,但职责所在,还是强压下心中的激荡,高声喝道。
广场上的喧嚣渐渐平息。
所有人都想起来了——这还是在比赛!
顾长安虽然说得好,说得妙,说得惊天地泣鬼神,但这毕竟是问道!
按照规则,青麓书院陈词完毕,北周必须回应!
“点香!”
随着一声令下。
策论台、经世台两座高台前的博山炉中,第一炷香,同时点燃!
烟气升腾,如同一道道无声的催促。
所有的目光,瞬间转向了稷下学宫的席位。
那里,却是一片死寂,北周的学子神色凝重,有的则还处在震惊之中……
第一炷香,燃尽。
第二炷香,点燃。
依然无人起身。
连那位言辞犀利的韩哲,此刻也是低着头,不敢与台下那数千道灼热的目光对视。
“大势已去……”
北周正使拓跋山闭上了眼睛,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在这近乎窒息的沉默中,唯有一人,始终没有低下头。
策论台上。
萧溶月静静地立在那里。
那身紫衣在夜风中轻轻摆动,她脸上的震惊早已褪去,此刻平静如水。
萧溶月看着那第二炷香燃尽,看着主事夫子点燃了最后一炷香。
火星明灭,一点点吞噬着时间。
萧溶月缓缓抬起眼帘。
目光越过明明灭灭的火光,最终定格人事不省的少年,以及那个紧紧抱着他的少女身上。
“顾长安……”
萧溶月红唇轻启,无声地念着这三个字,手轻轻抚过袖中的一柄短剑。
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极冷,极美,却透着一股让人脊背发凉的狠意。
“很好。”
“我记住你了。”
随后,在最后一缕青烟消散在夜空的那一刻。
萧溶月转身,紫衣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头也不回地走下了高台。
风中,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