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的偏厅内,茶香虽浓,气氛却莫名变得有些紧绷。
礼物是收了,人情也记下了,但身为白鹿洞书院的夫子,尤其是那位掌管经义、出了名“铁面无私”的严夫子,心里那杆秤还是得端平。
他抚摸着那块温润的龙香墨,眉头微蹙,看向周怀安。
“周祭酒,礼数归礼数。但这二位毕竟是特招入京,并未经过正统的秋闱大考。
如今京中流言四起,说……说白鹿洞收了两个幸进之徒。”
严夫子放下墨锭,目光如炬,看向顾长安与李若曦。
“三日后的入学考虽是过场,但老夫今日既然见到了,便想提前考校一二。若是真才实学,老夫自然会在士林中为二位正名;若只是……绣花枕头。”
他顿了顿,声音冷硬了几分。
“那即便有太子殿下的手谕,老夫的课堂,也是不留闲人的。”
这话说得直白,却也透着股文人的傲骨。
“考!当然得考!”
周怀安非但不慌,反而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翘起了二郎腿,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严老头,你也别光盯着顾长安。这丫头……”他指了指李若曦,“虽然是以格物之名进来的,但那一肚子的墨水,未必就比你教出来的那些进士差。”
“哦?”严夫子挑了挑眉,看向那个一直安安静静站在顾长安身侧的少女。
李若曦上前一步,并未露怯。她这些日子跟着顾长安,不仅眼界开了,那份源自骨子里的自信也慢慢养了出来。
“请夫子出题。”少女声音清脆,不卑不亢。
严夫子看了一眼窗外院中那几株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古槐,沉吟片刻。
“京城秋意正浓,便以秋为题,赋诗一首。不限韵脚,但求意境。”
这是一道最常见的题,却也是最难出彩的题。古往今来写秋的诗词浩如烟海,要想不落俗套,难如登天。
李若曦微微垂眸,思索了片刻。
她想起了江南的烟雨,想起了东阳县的奔波,也想起了这一路北上的风霜,最后,目光落在了身旁那个那一袭青衫的背影上。
少女抬起头,眼中波光流转,朱唇轻启。
“一叶落梧桐,一叶落惊鸿。”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莫道秋风肃,秋风亦有情。”
“吹开云雾散,得见……玉山倾。”
最后一句落下,厅内一片安静。
这诗算不上什么千古绝句,但胜在灵动、清新,且意境悠远。尤其是最后那句“得见玉山倾”,既写了秋风吹散云雾见青山的景,又隐喻了排除万难得见真理(或心上人)的情。
“好!”
那位女夫子谢大家第一个抚掌赞叹,“清丽脱俗,不染脂粉气,更难得的是那份豁达的心境。严老头,这丫头的才情,我看比你那几个死读书的得意门生强多了。”
严夫子也是微微颔首,脸色缓和了不少:“虽无磅礴之气,却有灵秀之风。格物宫能有此等文采,确实难得。过关。”
李若曦松了口气,退回半步,悄悄看了一眼顾长安,发现先生正对着她眨眼睛,心里顿时甜丝丝的。
“接下来,该你了。”
严夫子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顾长安身上。这一次,他的眼神变得格外犀利。
“顾公子,你在江南问道台上那四句话,老夫亦有耳闻,确实气吞山河。但作诗是作诗,治学是治学。”
严夫子从袖中抽出一卷书册,那是白鹿洞书院未来三个月的教学大纲。
“入我白鹿洞,首重经义。老夫且问你,《礼记·大学》有云:致知在格物。朱子注曰:即物而穷其理也。这穷理二字,你作何解?又该如何通过这穷理,达至诚意正心?”
这是一个极深的经义题,也是困扰无数儒生的核心命题。
周围的几个夫子都放下了茶杯,等着看这少年如何作答。
顾长安看着严夫子,忽然笑了。
少年只是伸出手,指了指严夫子手中的那本书册。
“夫子,您这三个月,是不是打算先讲‘格物致知’的本源,再讲‘诚意正心’的修养,最后落脚在‘修齐治平’的实践上?”
严夫子一愣:“正是。此乃治学之正道。”
“那学生斗胆直言。”顾长安懒洋洋地说道,“这‘穷理’,若只在书本上穷,那穷尽一生,也不过是个书呆子。”
“所谓穷理,非是穷尽万物之理,而是穷尽‘事物运行之规律’。”
“水往低处流,是理;民以食为天,是理;权责对等,亦是理。要诚意,先要知晓这世间真实的‘理’。若连百姓为何挨饿、河水为何泛滥的理都不懂,只谈心性修养,那便是虚妄的诚意,是自欺欺人。”
他看着严夫子,语速平缓,却字字珠玑。
“故学生以为,接下来的课程,若是只讲心性,不讲实务;只谈圣人言,不谈百姓事。那这课……不听也罢。”
“你!”严夫子瞪大了眼睛,刚想反驳,却发现顾长安的话虽然狂妄,却逻辑严密,甚至……隐隐比他准备的教案还要高出一个层次!
“那你说,该如何讲?”另一位负责策论的王学士忍不住插嘴问道。
“简单。”
顾长安转过身,看着王学士。
“王夫子,您下个月要讲的应该是盐铁论与均输法的得失吧?”
王学士大惊:“你怎么知道?!”
顾长安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我不光知道,我还知道您大概会从与民争利的角度去批驳。但学生以为,盐铁官营之弊,不在争利,而在垄断与效率。”
接着,顾长安用了一盏茶的时间,用现代经济学的视角,将“国家宏观调控”与“市场调节”的关系,深入浅出地剖析了一遍。
从税收杠杆到供需关系,从货币流通到战时经济。
整个偏厅,鸦雀无声。
严夫子手中的墨锭差点捏碎了。王学士的茶杯早已凉透。
几个老夫子面面相觑,眼中的神色从最初的审视,变成了震惊,最后变成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们发现,自己准备了一个学期的教案,在这个少年面前,竟然显得如此……浅薄。
他懂的,比他们要教的,多得多。而且更加透彻,更加实用。
“这……这还怎么教?”
王学士苦笑一声,看向严夫子,“严兄,要不……让他上来讲?”
严夫子深吸一口气,看着顾长安那副从容不迫(甚至有点想打哈欠)的模样,终于无奈地摇了摇头。
“罢了,罢了。”
老夫子摆了摆手,像是在赶苍蝇。
“你这学问,确实不必在堂下坐着了。你在下面坐着,老夫我在上面讲课……心慌。”
顾长安闻言,眼睛瞬间亮了。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夫子英明!”
顾长安立刻打蛇随棍上,拱手笑道。
“既然夫子都这么说了,那学生有个不情之请。”
“说。”
“以后书院的早课、晚课,还有这些……稍微基础一点的课程。”顾长安搓了搓手,一脸的期待,“学生是不是可以……自行安排时间?毕竟,学生还得去钦天监和天师下棋……还是挺忙的。”
自行安排时间?
说白了不就是逃课吗?!
若是换了旁人,严夫子早就一戒尺打出去了。
可看着眼前这个妖孽……
严夫子看了一眼周怀安,只见周老头正一脸“你看我徒弟多牛”的得意样。
“准了!”
严夫子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
“除了每月的月考,平日里的课……随你便!只要别在书院里惹事,老夫……眼不见为净!”
“多谢夫子!”
顾长安大喜过望,这下好了,以后的懒觉有着落了。
他拉起还在发愣的李若曦,对着几位夫子再次行礼。
“那学生就不打扰各位夫子议事了。告辞!”
说完,他便带着三个姑娘,神清气爽地走出了国子监。
走出门外,阳光正好。
“先生……”李若曦看着他,眼神里满是崇拜,“您怎么什么都知道呀?连夫子要讲什么都猜到了?”
“这叫预习。”顾长安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而且……”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庄严肃穆的国子监大门,嘴角轻轻勾起。
“不是说了嘛,考试这种事……”
“你家先生我,最擅长了。”
“走!回家!补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