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喧闹的主街,两人拐进了一片略显老旧的坊市。
这里没有朱雀大街的宽阔整洁,脚下的石板路有些松动,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株不知名的野草。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味、陈醋味,还有隔壁大娘泼水的哗啦声。
这是京城的里子,也是那本笔记里,父母最常提及的“人间烟火”。
顾长安凭着笔记中的记载,带着李若曦穿梭在巷弄之间。
“笔记上说,这巷口有家‘王婆婆甜水铺’,糖水熬得最稠……”
两人走到巷口,却只看到了一堵新砌的围墙,和一家正在打烊的棺材铺。
顾长安沉默了片刻,转身离开。
“这里……应该有家‘张记铁匠铺’,我爹说那里的铁匠能打出最薄的柳叶刀……”
两人找到地方,却发现那里已经变成了一家嘈杂的赌坊,骰子声和叫骂声不绝于耳。
十七年。
对于一座城池来说,或许只是一瞬;但对于生活在其中的人来说,却足以沧海桑田。
那些笔记中鲜活的、有趣的、充满温情的小店,大都已在时光的冲刷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长安的脚步越来越慢,眼底的失落也越来越浓。
他就像是一个迟到的访客,拿着一张过期的地图,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里,寻找着那些早已不存在的宝藏。
李若曦一直安静地陪着他。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牵着他的手,用掌心的温度告诉他:她在。
直到,两人拐进了一条充满油烟味的小胡同。
一阵浓郁的、带着特殊焦香的辣椒油味,忽然钻进了顾长安的鼻子里。
他猛地停下脚步,抬头望去。
只见巷子深处,一家连招牌都熏黑了的小铺子正亮着灯,门口挂着的布幌子上写着个大大的“面”字,虽然破了个洞,却依旧在风中倔强地招摇。
顾长安的眼睛,瞬间亮了。
“还在……”
他快步走了过去,李若曦连忙跟上。
铺子不大,四张桌子被擦得油光锃亮。一个满头白发、背有些佝偻的老头正在灶台后揉面,动作迟缓却有着一种独特的韵律。
“老板。”
顾长安找了个靠墙的角落坐下,脑海中浮现出母亲日记里那行娟秀的字迹——
老张面馆的面最劲道,但他这人脾气怪,若是只说‘来碗面’,他便只给你煮清水挂面。若是懂行的,得按着他的规矩点。还有,这老头看着凶,其实最听不得别人夸他的辣椒油,一夸就笑得跟朵花似的。
顾长安深吸一口气,看着那个背对着他们的老头,朗声开口。
“两碗宽面。”
“一碗清汤卧果,面要软,不放葱花。”
“另一碗……宽面过井水,要弹牙的。多放红油,不要蒜,醋要陈酿的,淋三圈,少一圈都不行。”
正在揉面的老张,动作猛地一顿。
他缓缓转过身,手里还沾着面粉,那双浑浊的老眼在看到顾长安的那一瞬间,闪过一丝疑惑与恍惚。
“这吃法……”
老张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顾长安。
“后生,你这口音不像是京城人,怎么知道老头子我这儿的规矩?这‘醋淋三圈’的吃法……可是有十几年没人点过了。”
顾长安看着眼前这个比记忆中苍老了许多的面容,笑了笑,眼神温和。
“听家父说的。”
他指了指那罐红得发亮的辣椒油,模仿着母亲笔记里的语气,打趣道。
“家父常说,这京城的面馆虽多,但唯有老张这里的辣椒油,是用八种香料慢火熬出来的,香而不燥,辣而不呛,乃是京城一绝。若是没这点红油,这面……可就没魂了。”
“哈哈哈!”
原本板着脸的老张,听到这话,那张满是褶子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了一朵花,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识货!令尊是个识货的行家!”
老张一拍大腿,那股子高兴劲儿怎么也掩饰不住。
“没错!我这红油,那可是祖传的秘方!别处你根本吃不到这味儿!现在的年轻人啊,都嫌辣,不懂欣赏!难得遇到个懂行的!”
他看着顾长安,越看越觉得顺眼,甚至觉得这年轻人的眉眼间,似乎带着几分故人的影子,让他倍感亲切。
“等着!老头子我这就给你们做去!今天的面,我给你们加量!”
看着老张哼着小曲走进后厨,顾长安转过头,对上了李若曦那双充满好奇的眼睛。
“先生,”少女小声问道,“这真的是……顾伯父教您的?”
“算是吧。”
顾长安从筷笼里抽出两双筷子,递给她一双。
“味道是用来记事的。”
“有些味道,只要尝过一次,哪怕过了再多年,也不会忘。”
片刻后,两碗热气腾腾、分量十足的面端了上来。
顾长安的那碗,红油赤酱,醋香扑鼻。
他夹起一筷子面条,送入口中。
酸、辣、劲道。
和记忆中那个男人带他来吃时的味道,一模一样。
那一瞬间,顾长安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穿着白衬衫、戴着眼镜的男人,一边被辣得吸气,一边还往碗里倒醋,笑着对他说:“儿子,记住这个味儿,这叫生活的滋味。”
热气熏得顾长安的眼睛有些发酸。
他大口大口地吃着面,吃得额头冒汗,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虽然人不在了,但这碗面还在。
这人间烟火,还在。
“先生……”
李若曦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能感觉到他此刻的放松。她将自己碗里的荷包蛋夹开,把蛋黄那一半,悄悄放进了顾长安的碗里。
“先生慢点吃,小心烫。”
顾长安看着碗里的半个蛋黄,抬起头,对着少女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你也吃。”
……
吃完面,付了钱(老张死活要少收两文),两人走出了面馆。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街道两旁亮起了灯笼。
“先生,还要找吗?”李若曦问道。
“再找最后一家。”
顾长安看了一眼不远处那条幽暗的巷弄,笔记里记载,那里有一家名为“奇趣轩”的铺子,是他那对“科学家”父母,经常去淘弄零件的地方。
“如果不在这了,我们就回去。”
两人走进巷子。
在巷子的尽头,一盏昏黄的灯笼,正随风摇曳。
借着灯光,顾长安看清了那块已经斑驳掉漆、摇摇欲坠的牌匾。
奇趣轩。
顾长安的脚步停住了,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与惊喜。
“居然……还在。”
“走!”
他拉起李若曦的手,快步走了过去。
推开那扇半掩的木门,伴随着一阵“吱呀”的声响,一股陈旧的木屑味扑面而来。
铺子里光线昏暗,堆满了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缺了腿的木牛流马、生了锈的自鸣钟、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机械模型。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悬挂在房梁正中央,那个几乎占据了半个屋顶的庞然大物。
那是一个用竹篾做骨架、蒙着特殊处理过的轻纱的巨大球体。虽然上面落满了灰尘,虽然有些破损,但顾长安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什么。
那是……
一个尚未完工的热气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