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在夜色中颠簸,像一头疲惫的钢铁困兽。
车窗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只有车灯能照亮前方一小片搓板似的土路。
苏棠坐在副驾驶,身上还带着军区招待所里那股淡淡的茶香,脑子里却反复回想着钱老和李副院长激动到发红的脸。
特聘工程师,技术中尉军衔,第五研究院……
这些砸下来的头衔,对任何一个这个时代的人来说,都是一步登天的荣耀。
但苏棠心里,却像是被一团湿棉花堵着,闷得发慌。
那股从下午开始就萦绕不散的不祥预感,随着吉普车每一次的颠簸,都变得愈发强烈。
开车的警卫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大概是想跟这位被郑副部长亲自送上车的“苏安同志”套近乎,嘴里一直没停过。
“苏安同志,您真是太厉害了!我听我们班长说,您还是这次红蓝对抗的大功臣呢!”
“我们郑副部长,平时可是个黑脸包公,我跟了他两年,就没见他对谁这么和颜悦色过!”
苏棠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两声。
她的思绪,已经飘回了三号营。
飘回了今天中午,王小丫那张故作轻松的笑脸,和那双努力掩饰着什么的眼睛。
“苏安姐,你快去吧,别让首长等急了。”
“我没事,好着呢!等你回来,我给你留了大白面馒头!”
现在想来,小丫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股决绝的意味。
就像一个即将远行的人,在努力地做着最后的告别。
苏棠的心,一寸寸往下沉。
“同志,能再快点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急切。
“啊?哦,好!”警卫员被她严肃的语气吓了一跳,脚下猛地一踩油门,吉普车发出一声咆哮,向前窜了出去。
……
“吱嘎——”
刺耳的刹车声,在营地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突兀,划破了万籁俱寂的凌晨。车还没完全停稳,苏棠已经迫不及待地推开车门,一个箭步跳了下去,甚至来不及等警卫员将车停好。
“谢谢!”她头也不回地丢下两个字,身影迅速没入了浓稠的黑暗中,只留给警卫员一个近乎奔跑的背影。
警卫员挠了挠头,满脸困惑。“这么晚了,啥事儿这么急啊……”
凌晨的营地,万籁俱寂。高强度的训练榨干了所有人的精力,宿舍楼里鼾声四起,间或夹杂着几声梦呓。连巡逻哨兵的脚步声,都显得格外清晰和孤单,在水泥路上回荡。
越靠近宿舍楼,苏棠心里的那股不安就越发汹涌,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用最快的速度冲上楼梯,脚步却在靠近女兵六号宿舍时,放得极轻极轻,像一只警惕的猫。
门虚掩着,留着一道缝。
苏棠屏住呼吸,轻轻推开门,闪身进去。
宿舍里,一片安静祥和。
陈小草睡得正香,还咂吧着嘴,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好吃的。
刘兰娣的呼吸平稳而悠长。
上铺的张曼翻了个身,被子被蹬开了一角。
一切,看起来都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
苏棠紧绷到极点的神经,在这一刻猛地一松,长长地舒了口气。
看来是自己神经过敏,想多了。
她走到自己的床铺前,将背包轻轻放在地上,准备脱下外套。
可就在她转身的那一瞬,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斜对面的床铺——王小丫的床。
她的所有动作,瞬间僵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王小丫的军被,叠得整整齐齐,像一块用尺子量过的豆腐块,棱角分明。
这太不正常了!
部队有规定,熄灯号吹响之后,就不允许再整理内务。王小丫平时大大咧咧,睡觉前更是习惯把被子摊成一张大饼,舒服地把自己裹进去。她什么时候有过睡觉前还把被子叠好的习惯?
苏棠的心,像是被人用手猛地攥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扑到了王小丫的床前。
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清冷的月光,她看得更清楚了。
在叠得像刀切一样的军被上,整齐地放着一套干净的、同样叠得一丝不苟的作训服。
而在作训服旁边的枕头上,静静地躺着一只用糖纸折成的、歪歪扭扭的纸鹤。
那张印着“大白兔”的糖纸,已经被手心的汗浸得有些发软,上面的褶皱却被小心翼翼地抚平,仿佛承载着世间最珍贵的情感。
苏棠的大脑“嗡”的一声,仿佛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横冲直撞,瞬间一片空白。
她记得这颗糖。
那是她从秦野给的包裹里,分给小丫的。
小丫当时宝贝得不得了,说要留着,等想家的时候再吃。
她伸出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只丑丑的纸鹤。
一股冰冷的、决绝的寒意,顺着她的指尖,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她一把爬上王小丫的床,掀开那床冰冷的军被!
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片冰冷的、属于深夜的温度。
人不在!
她跳下床,跪在地上,伸手到床底下去摸索王小丫的鞋子。
那双被她自己刷得干干净净、鞋边都有些发白的解放鞋,整整齐齐地并排摆在床底下,鞋尖朝着同一个方向。
她没有穿鞋!
苏棠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快,一阵天旋地转。
她扶住床沿,大口地喘着气,目光锁定在宿舍那扇大敞的后窗上。
一股冰冷的夜风正从那里源源不断地灌进来,吹得窗帘猎猎作响,像一只绝望挥舞的手。
赤脚,深夜,敞开的后窗,叠好的军被,最后的纸鹤……
她一个箭步冲到窗前,没有丝毫犹豫,翻身就跳了出去!
“小丫……千万不要有事……”
她的身影,如同一道离弦的箭,朝着后山的方向,狂奔而去。
……
凌晨三点,夜色最浓的时候。
一道瘦弱的身影,光着脚,走在通往后山的石子路上。
冰冷尖锐的石子,硌得她脚底生疼,扎出一个个细小的血口,但她仿佛感觉不到。
她的目光,只剩下前方那片在黑暗中影影绰绰的山影。
她一直走,一直走,穿过寂静无人的操场,穿过空旷冷清的靶场,最终,停在了那片熟悉的后山前。
这里,是她和苏安姐第一次进行长跑训练的地方。
她还记得,那天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肺里像着了火,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灌了铅。。
是苏安姐陪在她身边,温声细语地告诉她:“小丫,别低头看脚下,那样会岔气。抬头,看着前面那棵歪脖子树,把它当成目标,调整呼吸,一步一步来,你肯定能跑到。”苏安姐的话语,就像一束光,照亮了她当时濒临放弃的内心。
她也记得,苏安姐在食堂里,不顾别人的眼光,将品相最好的肉夹给她,那份毫不作假的体贴。
她记得苏安姐教她打枪时,手把手地纠正她的姿势,那份耐心与信任。
她记得苏安姐在演习中,带着她和陈小草,一路从绝境中逆袭,最终赢得胜利,让她们这些“泥腿子”也能扬眉吐气。
苏安姐是她这辈子遇到的,除了爹娘之外,对她最好的人。她把她当亲姐姐。
可是,她这个妹妹,却成了姐姐最大的累赘,最大的威胁。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那棵在夜色中黑黢黢的歪脖子树,像一个张牙舞爪的鬼影。
她一点也不害怕。
她只是觉得很冷,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冷。
她抱紧了双臂,慢慢地,走到了那棵歪脖子树下。冰冷的夜风吹得她单薄的身体微微发颤。
她解下自己的武装带,双手有些颤抖,却又异常熟练地打了个结,那手法娴熟得就像她平时打背包一样。
然后,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武装带的另一头,奋力扔上了那根粗壮的树杈,再小心翼翼地拉紧,确保它足够牢固。
她最后看了一眼山下那片灯火阑珊的营地。那里,有她最好的姐姐,最好的朋友。
再见了,苏安姐。
再见了,小草,兰娣。
再见了,三号营。
她闭上眼睛,眼角滑下最后一滴冰冷的泪。
那滴泪,混合着不舍、痛苦与解脱,瞬间被夜风吹散。
然后,她踩上一块半人高的石头,踮起脚尖,把头,伸进了那个冰冷的绳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