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风卷过中军大帐,将帐布吹得猎律作响。帐内烛火通明,却只映着四条身影,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捏出水来。
厉晚端坐主位,伤势未愈让她脸色略显苍白,但腰背挺得笔直,目光沉静锐利。霍煦庭按剑立于她身侧,眉宇间带着惯有的沉稳,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下首站着两人,一个是伤愈不久的亲兵队长赵猛,虽换了干净军服,仍掩不住眉宇间的疲惫和胸前衣料下隐约凸起的厚实绷带;另一个则是瘦小却眼神机灵的小六子,站得却很是稳当。
“叫你们来,是为鬼戎峪。”厉晚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帐外风声。她指尖点在那张已被反复摩挲的舆图上,那上面“鬼戎峪”三字旁布满了细密的标记。“灼曌大军连日猛攻,气焰虽凶,锋芒已略钝。但其军中那支烬血骑,甲坚刃利,始终是我军心腹大患。”
她的目光扫过赵猛和小六子,最终落在赵猛依旧不太自然的站姿上,语气里带上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郁:“那鬼地方的凶险,我们是亲身闯过一回的。赵猛你这条命,几乎是捡回来的。”
赵猛胸膛微微一挺,牵动了伤口,让他嘴角细微地抽搐了一下,却浑不在意地咧嘴道:“将军,俺这身板硬朗得很,那点小伤不碍事!倒是那矿洞,守得真邪乎!”他独眼中闪过心有余悸的光,“明哨暗卡,巡逻的都是硬茬子,箭矢刁钻,根本不是普通矿卫的路数。”
小六子也连忙点头,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紧:“是极是极!赵大哥说得对!那地方邪性!幸亏将军您带我们撤得快……”
厉晚抬手,止住了他们的话,眼神冷冽如冰:“闯过一回,付出代价,才更知根底所在,也更明白必须斩断这条毒根。”她的指尖重重敲在舆图上,“不断其根,烬血骑难除,此战我军便始终被压着一头。必须不惜代价,彻底捣毁那矿洞和工坊,绝此后患!”
她目光扫过三人:“此战凶险,但必须为之。我意已决,亲率‘朔戟锐士’,再闯一次鬼戎峪,这一次,要让它从里到外,彻底烂掉!”
“将军!”霍煦庭立刻出声,眉头紧锁,“您伤势未愈,岂可再亲身犯险?朔戟锐士虽悍勇,然敌营守卫森严!让末将去!”
赵猛也急道:“将军!让俺去!俺认得路,俺跟那帮杂种交过手,这口气俺憋好久了!”
厉晚抬手,止住了他们的话。她的目光落在小六子身上:“小六子,你眼睛最毒,记性最好,那些小路暗哨,换防间隙,你都清楚。这次,你给大军带路,做先锋的眼睛,能不能做到?”
小六子瘦小的身体猛地一颤,脸上瞬间涨红,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能!将军!俺一定能!俺就是死,也把大家带到地方!”
“好。”厉晚点头,随即看向赵猛,语气凝重,“赵猛,你伤未好利索,但朔戟锐士是你一手带出来的,他们的战法你最熟。此次行动,你为我副手,统领锐士,可能撑住?”
赵猛独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猛地抱拳,因用力而牵动伤口让他脸色一白,却吼得比任何时候都响亮:“能!将军放心!俺这条命是您捡回来的,正好拿去砸烂那鬼矿洞!绝不给您丢脸!”
最后,她看向霍煦庭,语气沉毅:“煦庭,你的担子同样不轻。我给你五千精骑,再调雷巨轰的铁壁营给你。你的任务,是秘密运动至鹰愁涧。”
她的指尖在舆图上划出一条凌厉的弧线,点在一处险要隘口:“这里是灼曌大军若得知矿脉遇袭,最可能分兵回援的必经之路!我要你在此处设下铁桶阵,不惜一切代价,死死拦住可能出现的援军!至少要阻敌六个时辰!同时,确保朔戟城万无一失,那是我们的根基,绝不容有失!”
霍煦庭深知此役关键,更明白厉晚亲袭矿洞的危险,但他同样清楚军令如山,更知大局为重。他将所有担忧压入心底,重重抱拳,声音沉毅如铁:“末将领命!只要霍煦庭还有一口气在,绝不让一兵一卒越过鹰愁涧!朔戟城在,我在!”
“各自去准备。”厉晚站起身,烛火将她的身影拉得修长而坚定,“赵猛,去挑选最擅山地突袭、爆破攻坚的锐士。小六子,去找赵胥校尉,他会告诉你需要记住的所有细节。煦庭,立刻去点兵布防。”
“此战,关乎西北存亡,没有退路。”她的目光逐一扫过三人,最后定格在舆图那一点朱红之上,“务必成功!”
“必胜!”三人齐声低吼,虽压着声音,却仿佛有金铁之音在帐内碰撞回荡。
计议已定,再无多言。赵猛和小六子躬身退下,帐帘落下时,隐约传来小六子因激动而略显变调的喘息和赵猛低沉的叮嘱声。
帐内只剩下厉晚与霍煦庭。
霍煦庭看着厉晚苍白却坚毅的侧脸,终是忍不住,低声道:“……一切小心。”
厉晚迎着他的目光,微微颔首:“鹰愁涧,就交给你了。”
帐帘落下,隔绝了内外。方才还充斥着决断与部署的紧张空气,此刻只剩下一种沉滞的静默。霍煦庭站在原地,并未立刻转身。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厉晚苍白却异常坚定的侧脸上,那目光复杂地交织着未说出口的担忧、毫无保留的信任,以及一种沉重的、彼此心照不宣的托付。
他没有再说话。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多余且苍白。他们皆深知对方肩头压下的是何等分量——她要去闯的是龙潭虎穴,他要守的是万钧闸门,皆不容有失,皆系着千万人的性命与这场战争的走向。
最终,他只是极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此刻她的身影刻入心底。那一眼,包含了千言万语,却又似什么都没说。
旋即,他猛地转身,玄色披风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镶嵌着细密甲片的战靴踩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清晰而沉实的声响,一步一步,向着帐外走去。甲叶随着他的步伐规律地轻撞,发出冷硬的金铁之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帐内格外清晰,一声声,渐行渐远,最终融入帐外呼啸的风中,再也听不分明。
厉晚始终未曾回头,她的目光仍落在舆图上,仿佛那渐远的脚步声从未响起。只有在她无意识紧握的拳心中,指尖深深嵌入了掌心。
厉晚独自立于帐中,指尖再次抚过舆图上“鬼戎峪”三字,眼神冰寒彻骨。
这一次,她要亲手彻底碾碎这颗毒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