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九,天刚蒙蒙亮。
昨夜的雪还没化干净,屋顶、街面都铺着一层薄薄的白。
正阳门城楼上,守城的兵士抡起鼓槌,朝着蒙了一层寒霜的鼓面重重擂了下去。
“咚——咚咚!”
六通鼓响,声音不像平日那般清亮激昂,反而有些发闷,带着寒气,沉甸甸地传开。
鼓声震动了城楼檐角挂着的冰凌子,那些透明的冰锥子齐刷刷断裂,掉下来,砸在城门前的青石板上,碎成一地冰渣,像是给进城的路镶了一排冰冷的獠牙。
沉重的城门被缓缓推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早已等在城外的人们开始蠕动。挑着沉重担子的货郎,驮着黑炭的牲口,推着储冰冰车的脚夫,还有抱着精致绸缎匣子的伙计,各色人等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在寒冷的清晨里呵出阵阵白气,像一条缓缓苏醒的长蛇。
守门的兵士持着长戟,分列两侧,他们呼出的热气在冰冷的戟头上瞬间结成白霜,戟头上红色的缨穗也冻住了,硬邦邦的,像一根根红色的冰针。
在这支混杂的队伍里,有一辆青布驴车,显得格外不起眼。
拉车的是一头瘦驴,毛色灰暗。车身的青布篷子洗得发了白,却异常干净,像是被这雪细细擦过一遍似的。
车辕的木料老旧,但仔细看,会发现辕木内侧,用一种不易察觉的阴刻手法,镂刻着一些盘曲的纹路,像某种古老的符号,又像是一个奇特的“喉”字,螭龙盘绕。
这纹路古怪,平常日光下看去,只模糊一片,好似木头本身的疤痕,唯有在特定的火光映照下,才会清晰显现。
驴脖子上挂着一枚三寸大小的铜铃,铃铛外圆内空,随着驴子迈步,发出“叮——叮——”的声响,声音清冽,不显吵闹,倒像是雪片轻轻撞在玉石上的声音。
赶车的正是欧阳简,穿着洗旧的青布袍子。
他两只手臂看着都完好,却只用一只手松松地挽着缰绳,另一只手抱着一捆药草。
那药草显然是新采的,叶子上还带着霜,根须上沾着新鲜的泥土,散发出一股混合着泥土腥气和草药清苦的味道,这味道与周围炭车、人群的气味截然不同,仿佛把一片刚刚被春雪唤醒的野地带到了这城门口。
欧阳简的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半张脸,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那些皱纹里仿佛嵌着多年风霜和药草的气息,但也收拾得干净,让人看不出确切的年纪。
轮到驴车接受检查了。
一个守城的小旗官伸手拦了一下,公事公办地喝道:“过所查验一下”
欧阳简脸上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不慌不忙,手指间变戏法似的多出一张泛黄的纸笺,纸上有州县的红色官印。
姓名一栏写着“欧阳简”,身份一栏却只有简单的两个字:“游医”。
小旗官正要凑近了仔细查验,欧阳简指尖微动,那张过所文书在他掌心轻巧地翻了个面,还没等小旗官看清,又翻了回来——
就这么一晃眼的工夫,纸张不见了,欧阳简指间捏着的,变成了一枚拇指大小的铜铃,铃舌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叮铃”声。
欧阳简依旧笑着,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盖过了那微弱的铃音,清晰地传到小旗官耳中:
“军爷,小老儿是进京看眼疾的,按规矩,不收城门税。”
说话间,他略抬了抬头,帽檐下的目光扫过小旗官。
他的眼珠颜色很浅,呈一种淡淡的青色,像是雪后初冻的湖面,清澈却带着寒意。
小旗官被这目光一看,只觉得眼底微微一凉,像是被冷风吹了一下,一时间竟忘了要继续盘问和索要那消失的过所。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欧阳简已经轻轻一抖缰绳,驱着驴车不紧不慢地驶进了城门洞。
那清冷的驴铃声“叮叮”作响,仿佛在替茫然的小旗官回答了他自己心中的疑问。
小旗官下意识地握了握拳,才发现不知何时,那枚小铜铃已经被塞进了自己掌心,铃身冰凉,上面似乎刻着两个细小的字,像是“龙喉”。
等他彻底回过神,想去寻找那辆青布驴车时,它早已汇入进城的人流,消失不见了。
只有一丝淡淡的药草香还残留在空气里,被清晨的冷风一吹,也立刻散得无影无踪。
驴车穿过幽深的城门洞,驶出瓮城。
里面的青石路面上,积雪被无数车轮人流碾过,化成了灰黑色的泥泞。
驴蹄踏下,发出“吧唧”的声响,溅起几点泥浆,落在洗得发白的青布车帘上,像突然多了几粒碍眼的尘埃。
欧阳简微微低头,伸出手指,轻轻将那块泥点拂去,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
“尘埃落,龙才起。”
然后,他挺直了些腰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微微一笑。
这口气里,混杂着路边摊子刚炒出的栗子焦甜味,穷人家里烧的劣质炭火的酸呛气,无数行人呼出的浑浊白雾,还有从正阳门城楼方向隐隐传来的、鼓声过后残余的余韵。
这口复杂而真实的人间烟火气,就是帝都的尘世,这就是他必须融入的环境。
他屏住呼吸,感受了片刻这陌生的气息,然后才缓缓地,长长地将气吐出来。
仿佛要把过去十二年在山野间呼吸的清冷寒气全部排出体外,彻底换成这京城独有的、温吞而厚重的烟火浊气。
他重新睁开眼睛。
之前那双淡青色的,如同雪原冻湖般的眸子,被这温暖混杂的尘世气息一蒸,似乎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泛起一种温润的光泽。
就像是覆盖在雪原上的坚冰,终于开始融化,变成了流动的水。
这水,既能清晰地映出周遭的人影,也足以隐藏住深水之下可能存在的龙形。
青布驴车伴着“叮叮”的铃音,沿着京城初醒的街道,不疾不徐地向前行去。
车轮碾过布满车辙印的雪泥路,留下新的痕迹。
尘埃不断扬起,又缓缓落下。
但在那深深的车辙印里,似乎有一道极细、极深的裂痕,若隐若现,像是被那清冷的铃舌悄悄划开的,从高大的城门开始,一路向着帝都深不可测的街巷蔓延开去,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延伸到未知的繁华与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