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像冰片一样清冷,却足以把青旗场的黑土照得微微发亮。风停了,空气里带着融雪时特有的湿冷气息。
青旗场末排的“散田村”区块地势微凹,东西两侧各有一块向阳的小坡,中间隔着一道矮埂。埂上的杂草枯黄,像是被冬日的野火燎过的旧毡子。
段阿黎站在田埂边,青布包头下露出一张被风霜侵蚀的脸。她背上背着六岁的小满,孩子的脸颊冻得通红,挂着清鼻涕,怀里紧紧抱着一只灰兔。那兔子的耳朵被火燎去了半撮毛,显得格外可怜。
田曹掾田行简手持铜尺与签筒,面色冻得发青。远处,厉晚的身影立在军户方阵外,她本是在巡视远田,却被孩童的哭喊声牵住了视线。
唱名官高声唱道:“第七号段阿黎,口二,合得田二十亩——东甲坡十亩、西甲坡十亩,中间隔埂,相距两里!”
阿黎愣住了。两里的距离,意味着母女俩要隔着一条“冷谷”,夜里互相呼喊都听不见。
小满听懂了这话,“哇”地一声哭出来:“我要挨着娘!不要隔坡!”
孩子的哭声在雪原上滚远,像石子击破冰面。四周的流民纷纷侧目,低声议论着:“两里地,老弱妇孺真走不动啊。”
田行简皱起眉头:“签已落定,不可更改。”
就在这时,一道青色的身影掠过雪尘。霍煦庭蹲到孩子面前,用铜尺背轻轻敲了敲她的掌心:“别哭,先给兔子找个窝,好吗?”
小满抽噎着,把灰兔递给他。霍煦庭接过兔子,抬眼望向两块坡地,目光如同尺子般,瞬间量完了坡度与风向。
他起身,将铜尺垂直插入矮埂根部,沿着冻土表面轻轻一压——
“吱——”
一道优美的弯弧自东向西延伸,把两块坡地连成了一枚“葫芦”的形状:葫芦腰是共用的田埂,宽仅六尺;葫芦嘴朝北留出一个小出口;葫芦肚则保留了两块坡地各自的十亩,只是中间的田埂被弧线圈进了“公有带”。
他在弧内划出一条虚线:“此处留路,宽三尺,可通牛车,也可让母女携手同行。”抬手在虚线尽头压下一枚小星凹”。“以此星为记,日后扩垦,也不得占用此路。”
阿黎望着那道葫芦弧,眼眶发热,却强自镇定:“大人……这样合规么?”
霍煦庭笑而不答,只把灰兔递回小满怀里:“兔子有窝了,你也一样。”
小满破涕为笑,伸手去摸那道弯弧,指尖在冻土上留下五个小窝,像是五颗小星星嵌进了“葫芦腰”。
田行简先是愣住,随即提笔在《田形簿》上重新绘制:“东甲坡十亩、西甲坡十亩,中间公用埂六尺,共路三尺,合注‘葫芦连畔’,签仍归段阿黎。”他抬眼望向霍煦庭,轻轻点头:“下官照此入册。”
百步之外,厉晚逆光望向雪原。那道弯弧像初升的月亮,把两颗孤星般的母女圈进了同一片光明里。霍煦庭蹲身与孩子平视的背影,被夕阳拉得极长,像一条温柔的井绳,垂进了她心底从未示人的缺口。她下意识地握紧自己的狐裘袖口——那里,也有一块早年失散母族留下的旧印纹。
亥时,幕阁的火盆旁。厉晚命厩卒牵来一匹退役的母马,配上一架小木犁,亲自在木牌上书写:“赠段阿黎,以耕共路。”她不写官衔,只落私印——“晚”字朱印,像一粒红豆嵌在雪白的木板上。
兵卒悄声离去,把马犁停在母女帐前。翌日清晨,阿黎起床时,看见马额上束着一条青赤交织的布带,像一道被细心缝好的裂口——她不知道,那是大将军从袖内撕下的里衬。
夜幕低垂,阿黎坐在新搭的窝棚里,借着微弱的油灯光亮,为小满缝补衣裳。孩子已经睡熟,怀里还抱着那只灰兔。窝棚外,那道葫芦弧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像是大地温柔的微笑。
“娘,”小满在梦中呓语,“兔子有新家了……”
阿黎轻轻抚摸着孩子的额头,目光透过窝棚的缝隙,望向远处营地的灯火。她想起白天霍煦庭蹲下身与小满说话的样子,想起那道改变她们命运的弧线。这是她流亡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官府的温情。
与此同时,厉晚独自站在营帐前,望着星空出神。副将送来军报,她却没有立即翻阅。脑海中反复浮现的,是白日里小满破涕为笑的瞬间,以及霍煦庭那道巧妙的弧线。
“将军,可要增派巡夜人手?”副将问道。
厉晚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照常即可。”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明日派人去查看流民窝棚的防风情况。”
“是。”
副将退下后,厉晚从袖中取出一块褪色的布条。那是很多年前,母亲留给她的唯一信物。她很少在人前展示这份脆弱,但今日,那个哭泣的女童让她想起了太多往事。
第二日清晨,当阿黎发现帐前的马犁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匹温顺的母马正低头啃食着干草,木犁擦拭得干干净净。马额上青赤相间的布带在晨风中轻轻飘动。
小满兴奋地围着马儿转圈:“娘,我们有马了!”
周围的流民也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这可是军马啊!”
“阿黎,你真是遇上贵人了。”
“这下你们母女可轻松多了。”
田行简路过时,看到这一幕,不禁驻足。他在名册上轻轻记下一笔:“段阿黎,受赠耕马一匹。”想了想,又添上一句:“用于共路耕作。”
消息很快传到了霍煦庭耳中。他正在查看新垦区的图纸,闻言只是微微一笑,对身旁的水主簿说:“在‘葫芦连畔’旁标注‘可通耕马’。”
“是,大人。”
水主簿一边记录,一边忍不住问道:“大人,这‘葫芦连畔’的做法,可否推广?”
霍煦庭沉思片刻:“可酌情采用。但要记住,制度是为人服务的,不是束缚人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积雪渐渐融化。阿黎和小满开始在新划分的田地里忙碌。那匹母马很是温顺,拉着木犁在共用的三尺小路上来回行走。小满总是跟在母亲身边,时而帮忙撒种,时而给马儿喂草。
其他流民看到“葫芦连畔”的好处,也开始商量着共用田埂,互相帮衬。青旗场上,渐渐形成了一种互帮互助的氛围。
一日黄昏,厉晚骑马经过青旗场。她远远看见阿黎母女正在田里劳作,小满坐在田埂上,一边照看灰兔,一边唱着不成调的童谣。夕阳给她们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那匹母马安静地在旁边吃草。
厉晚勒住马,静静看了片刻,然后调转马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没有人知道,这位以冷峻着称的女将军,此刻唇角泛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夜幕降临,阿黎在油灯下缝补着马鞍上的破损。小满已经睡熟,怀里还抱着那只日渐肥硕的灰兔。
“晚安,小满。”阿黎轻声说着,吹灭了油灯。
窝棚外,新翻的泥土散发着清香。那道葫芦弧在月光下静静守护着这对母女,就像守护着这片土地上所有的希望与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