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遗孤”四个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大晏朝堂。
翌日清晨的大朝会,已不再是议政之所,而是变成了声讨“国贼”的战场。宣政殿内,往日里道貌岸然的衮衮诸公,此刻大多面红耳赤,情绪激昂。以承恩公为首的苏家残余势力、都察院左都御史周崇明等保守派言官,以及众多嗅到政治风向、急于撇清或表忠心的官员,几乎占据了九成以上的声音。
“陛下!”周崇明第一个出班,手持玉笏,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正义凛然”,“李氏晓晓,其身世已然明朗,乃前朝隆庆帝之外孙女,前朝公主之血脉!此等身份,潜伏于陛下身边,蛊惑圣心,把持朝政,推行所谓‘新政’,其心叵测,其行可诛!此乃动摇国本之滔天大罪!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旨,废黜其一切封号,褫夺其公主之位,锁拿入天牢,交由三司会审,依祖宗律法,严惩不贷,以正视听,以安天下!”
“臣附议!”
“周大人所言极是!前朝余孽,按律当诛!绝不可姑息养奸!”
“陛下,此女包藏祸心,其所行新政,看似利国利民,实则为动摇我大晏根基,毁我儒家道统!如今看来,其目的昭然若揭,乃是为其前朝复辟铺路!”
“无双书院?晓月阁?不过是其结党营私、笼络人心之工具!其麾下聚集之多有寒门狂徒、江湖草莽,甚至还有西陵背景之人,狼子野心,可见一斑!”
“请陛下速速决断,铲除国贼!”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奏章如同雪片般被内侍收拢,堆积在御案之上,几乎要将龙案淹没。每一本奏章,每一个声音,都像一把淬毒的利剑,直指李晓晓,欲将其置于万劫不复之地。往日里那些因新政受益而保持沉默,或对晓晓心存好感的官员,在此等汹汹舆情之下,也大多选择了明哲保身,噤若寒蝉。唯有吏部尚书陆文渊等寥寥数人,面色铁青,试图出言辩驳,但他们的声音在这片疯狂的声讨浪潮中,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龙椅之上,李珩面无表情,冕旒的玉珠微微晃动,遮住了他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他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死死攥紧,青筋暴起,唯有凭借帝王极强的自制力,才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狂热、或逼迫、或担忧、或冷漠,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他最终的裁决。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略显惊慌的通报声:“太后娘娘驾到——!”
满殿喧嚣为之一静。百官回首,只见太后身着朝服,头戴凤冠,在一众宗室长老、勋贵老臣的簇拥下,神情肃穆,甚至带着一丝悲愤,缓缓步入宣政殿。她甚至没有乘坐凤辇,而是步行而来,更显其态度的决绝与沉重。
太后径直走到御阶之下,并未行礼,而是仰头看着御座上的皇帝,她的“儿子”,声音带着一种被背叛后的痛心与不容置疑的威严:
“皇帝!”太后开口,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哀家今日与诸位宗亲长老前来,非为干政,实为祖宗江山社稷计!李晓晓身世,现已查明,确系前朝余孽无疑!此等身份,隐匿宫中多年,更得你如此宠信,参与国政,此乃我大晏立国以来未有之荒谬,亦是列祖列宗在天之灵难以瞑目之奇耻大辱!”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李珩脸上:“祖宗家法,煌煌律例,对此等情形皆有明裁!前朝血脉,留之便是祸患!皇帝,你身为一国之君,岂可因私废公,因小情而忘大义?!今日,你若再迟疑,便是愧对李氏列祖列宗,愧对天下臣民!哀家与众宗亲,绝不能坐视你行此糊涂之事,毁我大晏百年基业!”
她身后,几位白发苍苍的宗室亲王也纷纷躬身,齐声道:“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遵祖宗家法,即刻下旨,处置前朝余孽!”
太后的亲自逼宫,宗室长老的集体施压,将这场政治风暴推向了最高潮。这已不仅仅是朝臣的谏言,而是来自皇室内部、代表着“礼法”和“正统”的最高压力。若李珩再一意孤行,他面临的将不仅是朝堂的非议,更是“不孝”、“昏聩”,甚至可能动摇皇位合法性的巨大风险。
李珩看着阶下那看似悲痛却眼神冰冷的母后,看着那些平日里安享富贵、此刻却咄咄逼人的宗亲,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明白了,这不是简单的舆论压力,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政变,目的就是要借晓晓的身世,彻底清除她这个“异数”,同时打击他这个日益乾纲独断、推行新政的皇帝!
“退朝!”
在一片死寂和无数惊愕、不甘的目光中,李珩猛地站起身,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然后不再看任何人,拂袖而去,留下满殿神色各异的文武百官,以及脸色铁青的太后与宗亲。
皇帝没有当场做出裁决,但这暂时的逃离,更像是一种无力回天的征兆。
是夜,御书房。
烛火摇曳,将李珩孤寂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御案上,那些要求严惩晓晓的奏章堆积如山,仿佛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屏退了所有内侍宫人,独自一人呆在这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房间里。白日里朝堂上那些义正辞严的嘴脸,太后那冰冷逼迫的眼神,宗亲们那看似恳求实则威胁的话语,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
一边,是冰冷的祖宗家法,是维系皇权正统不容动摇的铁律,是天下悠悠众口,是可能因此引发的朝局动荡甚至江山不稳。他深知,前朝血脉的存在,对于任何一个王朝都是最敏感的禁忌。若不处置,他将如何面对天下?如何驾驭群臣?太后果真会善罢甘休吗?那些宗室,那些保守势力,会借此掀起多大的风浪?
另一边,是晓晓那张聪慧坚毅的脸庞。是她,在他初登基、内外交困之时,以“痴傻”为掩护,却一次次暗中相助;是她,献上奇策,化解江南水患、改革盐铁、构想纸币、建立书院、甚至在战场上与他并肩……她带来的,不仅仅是那些超越时代的奇思妙想,更是一种蓬勃的、向上的力量,一种打破陈腐、开创盛世的可能。她不仅仅是他的妹妹,更是他灵魂的知己,是他宏图霸业最不可或缺的臂膀,是他在这冰冷皇宫中,感受到的为数不多的、真实的温暖。
国法?亲情?
江山?知己?
祖宗规矩?未来革新?
每一种选择,都重若千钧,都伴随着无法承受的代价。他试图在两者之间找到一条平衡之道,却发现此刻的局势,已如同绷紧的弓弦,非此即彼,再无转圜余地。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喉咙中溢出,李珩猛地一拳砸在坚硬的紫檀木御案上,手背瞬间红肿,渗出血丝,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那浓重的墨色,仿佛要将他连同这整个皇宫一起吞噬。镜中映出他疲惫的面容,鬓角之处,竟在这一夜之间,悄然生出了几缕刺眼的白发。
帝王之心,在忠孝、情理、家国的撕扯下,承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煎熬。
时间在死寂中一点点流逝,窗外的更漏声清晰可闻,预示着黎明将至,也预示着最后的期限将至。太后和宗亲,绝不会给他太多时间。
就在这时,御书房的密道入口,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富有特定节奏的敲击声。
李珩猛地回神,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快步走到书架旁,按下机关,密道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一个浑身笼罩在黑袍中,看不清面容的身影闪身而入,正是他绝对信赖的暗卫首领。
“陛下,无双府已被太后派出的内侍监和宗人府卫队暗中监视,只待天明,恐怕就会……”暗卫首领的声音低沉而急促。
李珩闭上了眼睛,最后一丝犹豫在这一刻被彻底斩断。
他不能让她落入天牢,那将是真正的万劫不复。太后和苏家的残余势力,绝不会让她活着走出那里。三司会审?那不过是走个过场,定罪是必然的结果。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血丝,但目光却变得异常坚定和冰冷。他迅速走到书案前,扯过一张寻常的、不带任何皇家印记的纸条,用最快的速度,以只有顾长渊才能看懂的暗语,写下了一行字。然后,他将纸条封入一个小巧的金属圆筒,郑重地交到暗卫首领手中。
“不惜一切代价,立刻将此物交到顾长渊手中。”李珩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告诉他——”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吐出那句关系着两个人,甚至可能关系着未来局势的话:
“带她走,立刻!在她被软禁之前!”
暗卫首领接过圆筒,没有丝毫迟疑,重重点头:“遵旨!”身影一闪,便再次没入密道之中,消失不见。
密道门缓缓合上,御书房内再次恢复了死寂。
李珩颓然坐倒在龙椅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他做出了选择,一个违背祖宗家法、可能背负千古骂名的选择。但此刻,他心中没有后悔,只有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疲惫,以及一丝……解脱。
他保住了晓晓的性命,至少,暂时保住了。
他望向无双府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晓晓,长渊……快走!
几乎在同一时间,无双府内。
顾长渊和李晓晓都未曾安寝。府外隐约传来的、不同寻常的动静,以及宫中迟迟没有传来的、能让他们安心的消息,都预示着最坏的情况可能即将发生。
顾长渊全身戒备,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所有核心护卫都已接到命令,分散在府中各关键位置,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突然,窗棂上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如同鸟啄般的响声。
顾长渊眼神一凛,闪电般出手,从窗缝中夹出一个冰冷的金属小圆筒。他迅速打开,取出里面的纸条,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大变。
“晓晓!”他猛地转身,将纸条递给她,声音急促而低沉,“陛下的密令……我们必须立刻离开!”
李晓晓接过纸条,看着上面那熟悉的、代表着最紧急情况的暗语,以及那句虽未明写,却意思再清楚不过的话,她的心猛地一沉。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皇帝哥哥,终究没能顶住那滔天的压力。
她没有惊慌,没有犹豫,甚至没有时间去感伤。她立刻站起身,眼神锐利地扫过房间。
“云珠!”她低声唤道。
一直守在门外的云珠立刻推门而入,脸上也满是紧张。
“立刻去我寝室,将床头暗格里的那个小包袱取来!要快!”那是她早已准备好的,装有银票、易容物品和几样关键小物件的应急包裹。
“是,夫人!”云珠毫不迟疑,转身就跑。
顾长渊则快速说道:“府外监视的人不少,硬闯风险太大。我们从西侧院墙的暗门走,那里靠近集市,易于隐匿。我已经安排了赵铁鹰带一小队人在外接应。”
李晓晓点头,动作迅速地脱下身上繁复的宫装,换上一套早已备好的、便于行动的深色布衣,并将长发简单束起。
片刻,云珠抱着一个小包袱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李晓晓接过包袱,紧紧系在身上。
“夫人,您……您一定要保重啊!”云珠眼圈一红,声音哽咽。她知道,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李晓晓深深看了她一眼,这个从一开始就伺候在她身边的宫女,虽然后来知晓了她并非痴傻,却始终忠心耿耿。她拍了拍云珠的手背:“照顾好自己,还有府里。若……若有机会,我会联系你们。”
没有时间再多言。顾长渊一把拉住李晓晓的手,低声道:“跟我走!”
两人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穿过熟悉的庭院,避开巡逻的护卫和可能存在的眼线,来到了西侧一处看似堆放杂物的墙角。顾长渊在墙壁某处轻轻一按,一块墙砖悄然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
就在他们即将钻入洞口的刹那,无双府的前门方向,突然传来了急促而沉重的敲门声,以及内侍尖厉的宣喝:
“太后懿旨!开门!”
追兵,已经到了府门外!
顾长渊眼神一寒,不再迟疑,护着李晓晓,迅速隐没在黑暗的密道之中。那快活砖在他们身后悄无声息地合拢,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府门外,太后派来传旨和执行软禁的宫人与卫队,正不耐烦地等待着。他们不知道,他们要找的人,已经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踏上了未知的、充满危险的逃亡之路。
从云端跌落的公主,与忠诚不渝的守护者,自此,成为了天涯亡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