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寂寂,夜雾氤氲。
篝火早已熄灭,只余几点暗红的灰烬,在微凉的夜风中明灭不定,如同金蝉子此刻残存的信念。他蜷缩在一棵老树的虬根下,锦襕袈裟沾满了夜露与泥污,紧紧裹住他瑟瑟发抖的身体。五日了,他们未曾挪动一步。
猪八戒四仰八叉地躺在不远处,鼾声如雷,肚皮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沙僧则靠坐在行李旁,眉头紧锁,望着漆黑一片的前路,沉默得像一块石头。
金蝉子却毫无睡意。
白日的浑噩与夜晚的清醒形成残酷的对比。一旦闭上眼,那些被他强行压下的画面便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孙悟空痛苦扭曲的脸,玄清冰冷刺骨的眼神,碎裂的金箍化作的点点飞灰……还有,那七道色彩斑斓、笑语嫣然的窈窕身影。
“女菩萨……她们……她们或许只是惧怕悟空的凶恶……” 他在心里喃喃,为自己那不合时宜的念头寻找着脆弱的借口。一股陌生的燥热自小腹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口干舌燥。他仿佛又嗅到了那日盘丝洞前女子们身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甜腻香气,听到了她们软糯的、带着泣音的求救声。
那种被需要、被依赖的感觉,像毒藤般缠绕着他因信念崩塌而千疮百孔的心。与如今众叛亲离、前路茫然的绝望相比,那短暂的、被温柔假象包裹的瞬间,竟成了他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若能度化她们……亦是功德……” 他试图用这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服自己,却压不住心底那愈发清晰的、属于凡俗男子的悸动。禅心一旦出现裂痕,魔障便如影随形。这“七情迷没”之劫,未曾因孙悟空的离去而消散,反而因他自身的脆弱,演化得更加凶险。
“师父……” 沙僧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绮思,“天快亮了,我们……还走吗?”
金蝉子猛地一颤,从那些不堪的幻想中惊醒,冷汗涔涔而下。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指令。走?去哪里?如何走?没有了孙悟空,他们寸步难行。
就在这时,猪八戒被沙僧的声音吵醒,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嘟囔道:“走?往哪儿走?猴哥都被赶跑了,咱们还取什么经?要我说,趁早散伙算了!我回我的高老庄,你回你的流沙河,师父您呐,爱回哪儿回哪儿去!”
他这话说得混不吝,却像一把尖刀,狠狠戳破了最后那层窗户纸。连日来的恐惧、疲惫、以及对未来的绝望,在这一刻终于爆发出来。
“八戒!你……你怎可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金蝉子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猪八戒,声音尖利。
“大逆不道?” 猪八戒嗤笑一声,肥硕的脸上满是讥讽,“师父,您还端着那圣僧的架子呢?这一路走来,要不是猴哥,咱们早就死了八百回了!您倒好,非但不念着他的好,还动不动就念那紧箍咒!现在好了,把最大的靠山念没了,人家亲师兄找上门来,直接把猴哥领回家了!咱们呢?搁这儿等死吗?”
他越说越激动,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草屑:“我老猪是呆,但不傻!这取经路,明摆着是走不下去了!您要是有本事,您自己个儿走去西天见佛祖!我老猪不奉陪了!”
说罢,他竟真的扛起自己的九齿钉耙,转身就要往林子外走。
“二师兄!” 沙僧急忙起身阻拦。
“八戒!你给我站住!” 金蝉子又惊又怒,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心力交瘁而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他看着猪八戒决绝的背影,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绝感瞬间将他淹没。连这最是惫懒、看似最离不开团队的猪八戒,都要离他而去了吗?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
灵山,大雄宝殿。
水镜之中,清晰地映出山林间这师徒决裂的一幕。
观音菩萨眉头紧蹙,低声道:“佛祖,金蝉子心魔深种,八戒去意已决,取经团队……已然分崩离析。”
莲台之上,如来佛祖默然片刻,缓声道:“痴儿执迷,劫数自招。且看他,能否于绝境中,觅得一线悟机。”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水镜,落在了金蝉子那惶惑无助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却又无比冷静。“若其终究不堪造化……”
未尽之语,让殿中诸佛心中明了。备用取经人的遴选,恐怕要提上日程了。
六十六重天魔域。
玄清拂过水镜,镜中金蝉子狼狈、猪八戒离去的画面随之消散。他侧头看向身边正拿着一柄小玉梳,有一下没一下梳理着自己尾巴尖的孙悟空。
“你那二师弟,要回高老庄了。”
孙悟空梳毛的动作顿了顿,金眸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又恢复了漫不经心,哼道:“那呆子,早就想他那高小姐了!走了也好,省得跟着那糊涂和尚受罪。”
他嘴上说得轻松,但玄清却能感受到他那一瞬间的凝滞。毕竟同行一路,虽时常打闹,却也并非全无感情。
“不必理会。” 玄清伸手,取过他手中的玉梳,亲自替他梳理起那身总是有些桀骜不驯的金色毛发,动作细致而温柔,“外界纷扰,与你再无干系。”
孙悟空感受着发间轻柔的力道,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将那些许怅然抛到脑后,顺势靠进玄清怀里,咕哝道:“嗯,不管他们。师兄,明天我想吃上次那个甜甜的、像火一样颜色的果子……”
“好。”
魔域之内,温情脉脉,仿佛永恒的避风港。而取经路上,人心离散,前路已断。金蝉子独自面对着他亲手造就的残局,在情欲与绝望的深渊边缘,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