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的风波,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朝野内外激起了难以平息的涟漪。李德明的倒台,漕运线路垄断的被揭露,以及那令人闻之色变的傀儡香的存在,让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层无形的紧张氛围中。往日里与端王府或李德明往来密切的官员,个个噤若寒蝉,门庭冷落;而一些原本持观望态度的清流官员,则开始暗中向清源司示好,递送着或真或假的消息。
云织手持皇帝亲赐的尚方宝剑,坐镇清源司,一时间权柄赫赫。衙署门前车马络绎不绝,有来汇报工作的属官,有来递交材料的其他衙门官吏,也有来喊冤告状的各地药商,甚至还有一些试图攀附结交的各色人等。周文甫忙得脚不沾地,脸上的笑容却真切了许多,指挥着属官们处理各项事务,效率比往日不知高了多少。
然而,云织心中却没有半分得意。她知道,这表面的风光之下,是汹涌的暗流。端王府断了一臂,绝不会善罢甘休。那隐藏在深处的和宫中的,如同毒蛇,随时可能发动致命一击。而且,李德明虽然落网,但他所知恐怕有限,真正的核心秘密,依然掌握在更上层的人手中。
这日午后,云织正在翻阅柳清风送来的、关于江北漕运其他几个可疑节点的密报,一名身着深蓝色内侍服、面容清秀的小太监悄无声息地来到清源司,递上了一枚小巧的、刻着凤纹的玉牌。
云主事,太后娘娘凤体渐安,心中感念,特命奴才前来,请主事往康宁殿一叙。小太监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太后召见?云织心中微动。她收拾好案卷,吩咐了周文甫几句,便随着那小太监再次入宫。
康宁殿内,气氛与上次来时已截然不同。窗户微开,带着花香的清新空气流通进来,驱散了病气的沉闷。太后并未卧在榻上,而是穿着一身家常的绛紫色缠枝莲纹缂丝常服,外罩一件同色系的轻软比甲,乌黑的发髻间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碧玉簪子,正坐在临窗的暖榻上,慢悠悠地品着一盏清茶。她的气色红润,眼神清明锐利,那份久居上位的雍容气度已然恢复,甚至更添了几分历经风波后的沉静与通透。
见到云织进来,太后放下茶盏,脸上露出了真切而温和的笑容,抬手虚扶:云卿来了,不必多礼,快坐。
谢太后娘娘。云织依言在榻前的绣墩上坐下,姿态恭谨。
哀家这条命,多亏了你。太后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宫殿的墙壁,看到了更深远的地方,不只是这次的毒,还有往日的……许多糊涂账。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自嘲。
娘娘洪福齐天,臣只是尽了本分。云织垂眸道。
本分?太后微微挑眉,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世上,能尽好本分的人,已经不多了。尤其是……在这吃人的皇宫里。她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云卿,金銮殿上的事,哀家都听说了。你做得很好,撕开了口子,打掉了他们一条重要的爪子。皇帝赏了你尚方宝剑,是应该的。
她顿了顿,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变得凝重起来:但是,云卿,你觉得,揪出一个李德明,断了他们一条漕运线,这‘傀儡香’的威胁,就解除了吗?那隐藏在宫里的‘香源’,就只有一个溺毙的小禄子吗?
云织心中凛然,知道太后此次召见,绝非仅仅是叙旧感谢。她抬起头,迎上太后那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目光:臣不敢如此乐观。幕后主使未除,炼制‘傀儡香’的源头未断,宫中的隐患……恐怕也远未肃清。
不错。太后赞许地点了点头,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哀家这些年,虽然深居简出,但有些事,心里还是清楚的。端王府……或者说,站在端王府后面的某些人,他们对这皇位的觊觎,不是一天两天了。先帝在时,他们就曾蠢蠢欲动,只是被压了下去。如今……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傀儡香的出现,恐怕不仅仅是争权夺利那么简单,其背后可能隐藏着更加骇人听闻的、颠覆江山的阴谋!
哀家相信,皇帝心中也有数。但他是一国之君,很多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他需要确凿的证据,需要合适的时机。太后的目光落在云织身上,充满了期许与信任,所以,有些事,皇帝不方便直接去做,或者说,明面上不能大张旗鼓去做的事,就需要有人,在暗地里替他分忧。
云织明白了太后的意思。这是要她成为皇帝和太后在暗处的眼睛和利刃。
云卿,太后的语气变得极其郑重,哀家今日找你来,是想交给你一个任务,一个……不能记录在案,甚至不能对太多人言说的‘隐藏任务’。
她说着,对身旁侍立的心腹嬷嬷使了个眼色。那嬷嬷会意,转身进入内室,片刻后,捧着一个一尺见方、雕刻着繁复牡丹缠枝纹路的紫檀木匣走了出来。木匣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边角被摩挲得光滑温润,散发着淡淡的檀香。
太后亲手打开木匣。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几样看似普通,却透着不凡气息的物品。
最上面是一块巴掌大小、触手冰凉细腻的羊脂白玉佩,玉佩雕刻着凤穿牡丹的图案,雕工精湛,凤鸟栩栩如生,牡丹层层叠叠,蕴含着无限生机。玉质温润通透,毫无瑕疵,显然是极品中的极品。
这是哀家出嫁时,母亲给的陪嫁,随哀家四十余年了。太后拿起玉佩,轻轻摩挲着,眼中闪过一丝追忆,此玉性温,能宁心安神,更能辟邪驱秽,对一些阴毒之物,或有感应。你带在身上,或许能助你辨识那些肮脏东西。
云织双手接过玉佩,入手便感到一股温和醇正的气息顺着掌心蔓延开来,让她因连日劳心而有些疲惫的精神为之一振。这绝非普通玉佩,定然经过高人蕴养或有着特殊来历。
玉佩下方,是一本薄薄的、封面没有任何字迹的线装小册子,纸张泛黄,边缘磨损,显然经常被翻看。
这是哀家这些年来,凭着记忆和零星打听,记录下的、可能与端王府或有牵连的宫中人员、以及一些看似不起眼、却可能藏污纳垢的宫苑、旧事的只言片语。太后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未必全对,也未必全面,但或许能给你提供一些方向。记住,看过之后,默记于心,然后……烧掉它。
云织拿起那本小册子,只觉得重若千钧。这里面记载的,恐怕是深宫之中最隐秘、最危险的秘辛。
最后,木匣底层,是一枚小巧玲珑、用黑曜石雕刻而成的印章,印章不过孩童拇指大小,印纽是一只蜷缩沉睡的貔貅,印底刻着一个古篆的字。
这枚‘静心印’,是哀家当年协理六宫时,先帝所赐。凭此印,你可调动哀家留在宫中各处的、绝对可靠的几名老嬷嬷和暗桩。她们或许职位不高,但扎根深宫多年,眼线灵通,关键时刻,或能保你平安,或能为你传递消息。太后将印章推到云织面前,如何使用,何时使用,你自己斟酌。非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动用,以免打草惊蛇。
玉佩护身,册子指路,印章调人!太后这是将压箱底的私密力量,都交付给了她!这份信任,何其沉重!
云卿,太后握住云织的手,她的手温暖而有力,目光灼灼,哀家和皇帝的安危,这大周江山的稳固,如今,很大程度上,系于你一身了。这个任务,凶险异常,步步杀机,你……可愿意接下?
云织看着木匣中那三样沉甸甸的信物,感受着太后手中传来的温度与力量,脑海中闪过林院正冤死的画面,江南百姓痛苦的表情,以及那傀儡香可能造成的可怕后果。她深吸一口气,挣脱太后的手,退后一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臣,云织,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娘娘重托!纵是刀山火海,亦在所不辞!
带着太后的信任和那沉甸甸的紫檀木匣,云织离开了康宁殿。夕阳的余晖将宫墙染成一片暖金色,却驱不散她心头的凝重。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斗争不再仅仅局限于清源司的案卷与宫外的厮杀,而是真正踏入了这帝国最核心、最幽暗的权力迷宫。太后交给她的,不仅仅是一个任务,更是一把开启深渊之门的钥匙。而门后等待她的,将是比更加防不胜防的阴谋,比傀儡香更加扭曲的人心。她握紧了袖中那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