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是连滚爬出那扇刻符木门的。
后背重重撞在门外冰冷的岩壁上,震得我五脏六腑都错了位。我张大嘴巴,像条搁浅的鱼,拼命喘息,喉咙里全是血腥味和那股萦绕不散的矿洞霉味。怀里,那几样刚得来的“东西”——半块带血“刘”字木牌、锈蚀的铁片、矿工的油布笔记——硌在我的胸口,冰凉刺骨,仿佛揣着几块寒冰。
我不敢回头去看那扇门。
生怕一扭头,就看到石台上那女尸坐了起来,或是那半块木牌又自己滚了出来。耳朵里(虽然听不见)嗡嗡作响,是刚才极度恐惧留下的回响。掌心那个烙印,灼痛感稍微减轻了些,但依旧像块炭火,闷闷地烧着。
这里离那石室还不够远。得再走远点。
我手脚并用,沿着来时的路,朝着记忆中有水流声的方向(之前似乎隐约有过)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包裹着我,只有手心那点不祥的微光,勉强照亮脚下方寸之地。每一步都踩在未知上,生怕下一步就踏空,或者踩到什么软绵绵的东西。
终于,通道似乎宽敞了些,空气里的那股子混合怪味也淡了点。
我靠着一处相对干燥的岩壁滑坐下来,浑身乏力,衣服早已被冷汗浸透,贴在皮肤上,冰冷黏腻。
歇了好一阵,狂跳的心才稍微平复。
我摸索着,将怀里那几样东西掏出来,放在身前的地上。借着烙印的光,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像几块沉默的墓碑。
先看哪一样?
目光最先落在那半块木牌上。“刘”字像一道伤疤,刻在木头和我的心上。我用指尖(避开血迹)小心翼翼地把它翻过来。背面粗糙,布满木刺,什么也没有。断裂处的茬口很新,不像是自然朽烂,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掰断的。那点发黑的血迹,浸在木纹里,已经和木头融为一体。
这血……是谁的?矿工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老辈人说,横死的人,血要是沾在贴身物件上,会带着临死前的怨气。这木牌,怕是不干净。
我把它轻轻推到一边,不敢再多碰。
心里盘算着,等出去,得找个懂行的老人看看,或者……干脆找个偏僻地方埋了?可万一里面真藏着什么线索呢?
接着,我拿起那块锈迹斑斑的铁片。冰凉的触感让我手指一缩。上面的图案——圆圈里的钥匙,钥匙柄指向下的三个点——在微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我用指甲刮了刮锈迹,很硬,刻痕很深,是用了大力气刻上去的。
钥匙……开锁……下面……三点。
我抬起头,茫然地看向四周无边的黑暗。这洞底下,还有什么地方是“锁”着的?这三个点,是指深度?三步?还是……三层?总不能是指三个人吧?难道要找到三把钥匙,或者需要三个人才能打开?
这个念头让我打了个寒颤。
如果真需要三个人,那另外两个……会是娘和石台上那个女人吗?还是……其他姓刘的?
我甩甩头,不敢再想下去。把这铁片也放到一边。最后,拿起了那本最破旧、也最让我心悸的油布笔记。
本子很薄,入手却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那个矿工临死前的全部重量。我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极其小心地掀开了封面。油布脆化,边缘簌簌掉落。
第一页,是用木炭或者什么尖锐东西划拉的歪歪扭扭的线条,像是一张极其简陋的地图。
我仔细辨认,几条粗线大概是主矿道,旁边有些细小的分支。在一个分支的尽头,画了个叉,旁边刻了个字。笔画简单,但结构……我眯起眼,用手比划着……好像……也是个“刘”字?和木牌上那个,感觉很像!
这个矿工,在标记有“刘”的地方打了个叉?是什么意思?是警告?还是指示?
我心跳加快,继续往后翻。后面几页,记着些看不懂的符号和数字,像是工时或者矿筐的计数。直到翻到最后几页——就是我看到拥抱小人、带锁圆圈、水波纹图案的那几页。
此刻静下心来再看,那“拥抱小人”的姿势,与其说是拥抱,更像是在……挣扎?或者是被什么东西从后面捆住了?小人胸口那个重重的点,格外醒目。
旁边的“带锁圆圈”,线条比铁片上的粗糙,但意思相近。而那个“水波纹”图案,下面还多了几道更深的刻痕,像是……水流很急?或者……是代表某种液体?
这三个图案挨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一个人被捆着(或者抱着什么),附近有把锁,锁着有水的地方?
我正绞尽脑汁,试图把这些零碎的线索拼凑起来,忽然——
“沙沙……沙……”
一阵极其轻微的、像是有人用指甲在刮挠岩石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我靠着的岩壁后面传了过来!
不是通过空气!是岩石的震动,直接传导到我的脊背骨,再清晰地钻进我的脑壳里!
我浑身一僵,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彻骨的冰凉!我猛地弹开,转身死死盯住那片岩壁!
声音消失了。岩壁粗糙冰冷,和周围没有任何区别。
是错觉?是刚才太紧张,产生的幻觉?
我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连掌心烙印的光都下意识地想捂住。眼睛死死盯着那片岩壁,耳朵(内部的骨骼感知)竖得像兔子。
过了大概有几十次心跳那么长的时间,就在我稍微松懈,以为真是自己吓自己的时候——
“咚!”
一声沉闷的、仿佛什么东西重重撞在岩壁内部的声音,再次通过骨骼传导而来!比刚才的刮挠声清晰得多!力道也大得多!震得我靠在上面的半边身子都麻了!
紧接着,那“沙沙”声又响了起来,而且变得更急促、更密集!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岩壁里面爬?用指甲在疯狂地刨刮?想要……出来?!
是那些尸苔?还是……石室里那个女人的鬼魂跟过来了?或者是……那个矿工的冤魂,嫌我拿了他的东西,追来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后退去,想要远离那片岩壁!怀里的木牌、铁片、笔记差点撒了一地!
就在我慌乱后退的时候,我的脚后跟不小心踢到了放在地上的那个矿工喝水用的、磕瘪了的铝壶。
“哐当!”铝壶撞在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洞穴里传出老远。
几乎是同时,岩壁后面的刮挠声和撞击声,戛然而止。
消失了。
一切又恢复了死寂。只有我粗重得像破风箱的喘息声,在黑暗中回荡。
我瘫坐在地上,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冷汗顺着额角流进眼睛,涩得生疼。我死死盯着那片岩壁,看了很久很久,它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是铝壶的声音……吓跑了里面的东西?还是……那东西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我?它只是在……回应什么?或者……是在尝试沟通?
沟通?跟谁沟通?跟我,还是……跟我身上的某样东西?
我的目光,缓缓移向地上那几样刚从石室里带出来的物件。是它们……引来了岩壁里的动静?
老辈人讲古,说有些横死鬼的怨气会附在生前最惦记的东西上,碰到特定的时辰、地点,或者……碰到与之相关的东西,就会显灵,甚至会指引活人找到它们的尸骨,或是揭开冤情。
难道……岩壁里的东西,是在回应这个“刘”字木牌?或者……那把“钥匙”铁片?
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我到底……放出了什么东西?或者说,我到底……被卷进了一件什么样的事情里?
娘……您到底在哪?您失踪的事,和这个矿工的死,和石台上那个女人,和这岩壁里的动静……到底有没有关系?
我看着地上那几样沉默的物件,它们此刻在我眼里,不再是冰冷的线索,而是一个个烫手的山芋,一个个可能连接着更恐怖真相的……钥匙孔。
而我,好像已经插进去半截钥匙了。现在抽身,还来得及吗?
我抬起头,望向通道前方更深沉的黑暗。那里,似乎有微弱的水流声传来。
钥匙指向下,三点,水……
我咬咬牙,挣扎着爬起来。把木牌、铁片、笔记重新仔细揣进怀里贴肉藏着。捡起那根缠着蓝布条的旧镐把。
看来,想弄明白,光躲着是不行了。得顺着这“钥匙”指的方向,往下走。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死寂的岩壁,攥紧了镐把,朝着水流声传来的方向,迈出了脚步。
每一步,都感觉像是踩在刀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