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潮水般退去,意识被一点点拽回身体。
田小满最先恢复的是触觉,身下是坚硬微晃的木板,接着是嗅觉,一股河水特有的腥甜混着陈旧木头的味道。
她费力地睁开眼,视线花了很久才聚焦,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布满沟壑的苍老面孔,正关切地看着她。
是吴阿婆。
她正躺在吴阿婆那艘破旧的渡船上,船身随着水波有节奏地轻摇。
“醒了?”吴阿婆的声音沙哑,像被河底的砂石磨过。
田小满想坐起来,脊背却传来一阵烈火焚烧般的剧痛,让她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湿透了额发。
她感觉自己的后背仿佛被烙铁烫穿,痛楚直钻骨髓。
“别乱动。”吴阿婆按住她的肩膀,将一个粗瓷碗递到她嘴边,里面是清冽的井水,“喝下去。”
冰凉的井水顺着喉咙滑下,暂时压住了那股灼热。
田小满贪婪地喝着,直到碗底见空,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我……昏迷了多久?”她的声音干涩得像要裂开。
“三天。”吴阿婆收回碗,眼神复杂地盯着她,“火已经入了你的骨髓,你算是扛住了第一波反噬。”
“火?”田小满茫然。
吴阿婆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手,轻轻翻开她脑后的衣领。
田小满看不到,但她能感觉到老妇粗糙的指尖在那片灼痛的皮肤上划过。
“一朵半开的红莲烙印。”吴阿婆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惊奇,“你心里对这火有恨,所以它没能把你完全吞噬,只是给你打上了记号。”
恨?
田小满想起了孙老拐,想起了韩老三,想起了小小的棺材和那封烧不掉的信。
滔天的怨恨和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原来,是这股恨意救了自己。
就在这时,船边的井水水面忽然泛起一圈圈诡异的涟漪,平静的水面像一块幕布,缓缓浮现出一张扭曲而熟悉的面孔。
是赵铁柱。
他那张憨厚的脸此刻毫无生气,双眼被纯粹的墨色填满,看不到一丝眼白。
他的嘴唇机械地开合,发出毫无感情的、重复的音节:“九号接任……九号接任……九号接任……”
那声音仿佛来自深渊,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每一个字都敲打在田小满的神经上。
吴阿婆脸色一沉,舀起一瓢水泼向水面,赵铁柱的脸瞬间破碎,涟漪消失。
“他已经彻底成了信使,传达火的意志。”吴阿婆叹了口气,“你没时间了,孩子。要么接任,要么被烧成和他一样的傀儡。”
同一时间,县殡仪馆附属的临时病房内,李春兰正焦急地守在田小满空无一人的病床前。
当她听说田小满失踪时,整个人都快疯了。
她知道,反噬开始了。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纸包,上面用红笔写着三个字:血引·抑。
这是她守护了三十年的东西,是田家留下的最后一道保险。
她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快步冲进药剂室,找到了标记着田小满名字的输液瓶。
没有丝毫犹豫,她将纸包里的暗红色药粉全部倒入了输液瓶中。
药粉遇水即溶,透明的液体瞬间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她将输液管接上自己的手臂,熟练地找到血管,将针头扎了进去。
她要替田小满承受这一切。
冰凉的药液注入血管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痛从针口处轰然炸开。
李春兰死死咬住嘴唇,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臂上,一条条红色的筋络像有生命的血藤般暴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疯狂蔓延,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吞噬。
她痛苦地闷哼一声,猛地撕开自己的衣袖。
在她的左臂上,竟也有一朵和吴阿婆描述中一模一样的红莲胎记,只是颜色更为黯淡。
原来,所谓的田氏血脉并非唯一的承契者。
所有被选中守护守夜人后裔的人,都在不知不觉中被种下了“替身契约”。
一旦宿主面临生死关头,守护者便可以用自己的性命作为引子,暂时转移火种。
“我守了你三十年……等的就是这一天……”李春兰看着自己手臂上狰狞的红线,脸上露出一抹惨然而解脱的笑容。
只要能保住这孩子,她的使命就完成了。
火种转移即将完成,她手臂上的红莲开始变得鲜艳,皮肤下的灼热感几乎要将她点燃。
“砰!”
病房的门被一股巨力撞开,陈青山满脸怒容地冲了进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李春兰的举动,瞳孔猛缩。
“住手!”
他一个箭步上前,根本不给李春兰反应的机会,一掌狠狠打在输液瓶上。
玻璃瓶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砸在地上摔得粉碎,血色的药液溅了一地。
“你疯了!”陈青山抓住李春兰的肩膀,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若代烧,转移的就不只是火种!这火以记忆为燃料,你承受的,将是整个安水县三千亡魂积累了近百年的执念!火会烧穿全县所有人的记忆,把这里变成一片只有活死人的白地!”
净水祠堂,香火早已断绝,只剩下满屋的灰尘和腐朽气味。
刘文远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到陈青山面前,将一叠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已经泛黄的文件递了过去。
“这是……当年的备忘录。”他的声音苍老而颤抖,充满了悔恨。
陈青山接过文件,解开绳子,扉页上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让他呼吸一滞:《091所守夜人计划备忘录》。
他一页页翻看下去,那些尘封的文字揭开了一个残酷到令人窒息的真相。
“红莲疫,经研究确认为一种基于集体潜意识的特殊能量体,不可常规杀灭,唯有以‘记忆火种’进行封印。”
“守夜人并非职务,乃祭品。以镇民之‘信’为引,以守夜人之‘名’为薪。焚名即为续契,燃烧守夜人自身的存在,维系封印稳定。”
刘文远看着陈青山越来越沉的脸色,痛苦地闭上眼:“当年……我们都以为自己是在研究救人的方法,是在挑选守护者。直到后来才明白,我们不是在救人,我们是在养火。用一代代守夜人的性命和存在,去喂养那个永远填不饱的怪物。”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林秀兰……小满的奶奶,是第一个发现真相并试图反抗的人。她以为烧掉那份记录着历代守夜人名字的名录,就能终止这个诅咒。可她错了,名录是契约,更是薪柴。她烧掉薪柴,导致契约失控,火种为了自保,自动跳转到了与她血缘最亲近、也最符合容器特质的后代身上——也就是当时刚刚出生的田小满。”
祠堂外,田小满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
她面无表情地听着刘文远说的每一个字,像是灵魂被抽离了身体。
原来如此。
原来她怕鬼,是因为她的命运生来就和三千亡魂捆绑在一起。
原来她总觉得自己不被世界记住,是因为她的存在本身就是用来燃烧的燃料。
原来她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不是一个真正的人,只是一个备选的容器,一个为全县人续命的祭品。
她的身世,她的恐惧,她的一切,都是一个被精心设计好的谎言。
田小满转身离开,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
她的脚步异常坚定,径直走向了孙老拐的棺材铺。
铺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那口为她准备的小棺材,静静地摆在正中央,像一个沉默的嘲讽。
她走到棺材前,从怀里取出了那封无论如何也烧不掉的辞任信。
信封上的火漆印,像一只嘲弄的眼睛。
她看着它,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冰冷的、带着决绝的笑容。
“撕拉——”
在刺耳的撕裂声中,那封坚韧如牛皮的信纸,被她用尽全身力气撕成了碎片。
她没有丝毫停顿,将碎片扔进了铺子中央的火盆里。
火焰“轰”地一下腾起,比平时旺了数倍。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些被烧成灰烬的信纸碎屑,并没有随风飘散,而是在半空中诡异地盘旋、聚合,最终在火焰之上,重新组成了一个完整的信封。
信封完好如初,连那个火漆印都分毫不差。
它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规则,不可违逆。
“你们要信?”田小满看着那重生的信封,冷笑出声,“好,我给你们写一封新的。”
她伸出右手,用左手指甲在食指指尖狠狠一划,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她以这殷红的鲜血为墨,在那张被火焰熏得焦黑、仿佛来自地狱的信纸上,一笔一画地写下新的字迹。
她的字迹不再是之前的娟秀,而是充满了力量和恨意,几乎要划破纸背。
收信人:田小满。
事由:接任守夜人九号。
落款:前任——林秀兰。
她不是在辞任,也不是在认命。
她是在代替她的奶奶,那个第一个反抗者,亲手将这份她从未选择过的命运,交接到自己手上。
这是她的宣战,也是她的传承。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松开手,任由那封血字书信落入火盆。
火光冲天而起,瞬间将整个棺材铺照得亮如白昼。
那口始终紧闭的小棺材,在冲天的火光中发出“轰”的一声巨响,棺盖轰然开启!
一枚滚烫的、仿佛由纯粹火焰构成的火漆印从棺中飞射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赤红的轨迹,不偏不倚,狠狠烙在了田小满伸出的右掌掌心。
“滋啦——”
皮肉烧焦的声音和难以想象的剧痛传来,田小满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她死死盯着自己掌心那个正在成形的、与她背后一模一样的红莲烙印,感受着那股力量正通过烙印,与她的血肉、她的灵魂彻底融为一体。
契约,已成。
她,就是九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