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满是在次日晌午敲开林建国招待所房门的。
她手里拎着半袋晒干的野菊花,说是马秀莲塞的,柴房阴,泡这个去湿。
林建国正对着摊开的县志打盹,墨水瓶在1959年特大干旱那页洇开个蓝点。
见她进来,他把茶杯往旁边推了推——昨天井台溅湿的袖口还没干,布纹里浸着股生水味。
我想办个净水记忆共述日田小满把野菊花放在桌上,金属饭盒磕出脆响,地点定在井台,让老百姓自己说,官方记。
林建国的钢笔帽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看见田小满沾着泥点的胶鞋尖——和前晚井边的影子一模一样。你知道这算越界。他直起身子时碰响了暖水瓶,水蒸汽裹着陈茶味漫上来,上次座谈会,王会计刚提就被拉走做笔录。
所以要公开。田小满从帆布包里抽出张皱巴巴的纸,是赵铁柱班上孩子们的记忆接龙作业,昨天那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叫孙玉兰,孙万财的曾孙女。
她本子上写姐姐说井里有眼睛——姐姐是谁?
李春花?
还是当年没被登记的幸存者?
林建国的手指摩挲着作业纸上歪扭的字迹,李春花三个字在通报里是用红笔圈掉的不实信息。
他想起昨晚在县档案馆翻到的死亡名单,最后一页边缘有行铅笔小字:女婴,无姓名,红布鞋,未火化。
如果仪式失控......他喉结动了动,我得保证能收场。
田小满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像井边老槐的年轮,你会暗中通知上级准备收网,对吗?
一旦有人闹,就说是封建迷信活动强行终止。她伸手按住他搁在电话机上的手,但你也想知道,当年那口井里,到底沉了多少没说出口的名字。
林建国望着窗外摇晃的槐树枝,阳光在他脸上割出明暗。
最终他扯过桌上的便签,写了串数字:下午三点,县广播站周志国那里有盘老磁带,是59年防疫队的录音。
仪式定在小满节气。
井台周围的青石板被擦得发亮,赵铁柱带着学生用竹篾扎了上百盏纸灯,灯纸上歪歪扭扭写着王大柱家的米缸张婶的接生婆剪子孙二牛的铜烟杆——都是孩子们从长辈枕头底下翻出的老物件。
张守义是第一个到的。
他拄着枣木拐杖,军绿色外套洗得发白,左胸口袋别着枚褪色的毛主席像章。
田小满迎上去要扶,他却摆了摆手,动作像在操持防化服的搭扣。我有东西要给井里。他从怀里摸出块裹着红布的金属,锈迹把091三个数字蚀得只剩半截。
当那枚徽章地坠入井中时,人群里响起抽气声。
张守义的喉结上下滚动,像在吞咽什么陈年老锈:59年秋,我奉命烧防疫记录。
火盆里飘起张纸,是个小女孩的病历——李春花,七岁,持续高热,拒绝服药他的手按在胸口,我把它踩进了灰里。
今天,我不奉命了。
王秀兰是第二个上台的。
她裹着靛蓝头巾,手腕上的银镯子碰出细碎响:那年我在村东头看晒谷场。
半夜听见井边有响动,看见个穿红布鞋的小闺女,端着个粗瓷碗往草垛里送。
我喊,她转身跑,碗摔碎了——她突然捂住嘴,指缝里漏出呜咽,碗里是血,混着草药的苦香。
井水就在这时起了涟漪。
一圈圈水纹从中心荡开,撞在井壁上又折回来,像有人在水下轻轻拍手。
孙玉兰突然从人堆里钻出来,举着张皱巴巴的蜡笔画:这是姐姐给我的梦!画纸上,井口伸出两只手,一只白得透明,一只沾着泥,正对着她的小脚丫。
她说我,我就活——小女孩的声音像山涧里的泉,田老师教我念的,可昨晚,她站在我床头,也说了这句。
全场静得能听见纸灯里烛芯的噼啪声。
田小满走上前,蹲下来和她平视。
晨光穿过孙玉兰的羊角辫,在她脸上投下金斑:那你就替她说下去。
最大的那盏纸灯是田小满亲手点的。
灯纸上只写了一行字,墨迹未干:李春花,你不是错误,你是真相。灯入水面时,烛火晃了晃,却没灭。
它顺着水流漂到河心,突然定住了,像被谁轻轻托住。
井水里的倒影开始模糊。
先是一团红影,接着是扎羊角辫的轮廓,最后是双沾着泥的红布鞋。
小女孩的嘴角动了动,像是在笑。
与此同时,全县的广播突然响了一声,周志国修复的录音从喇叭里淌出来——是童声,带着烧糊的沙哑:我记得你们,所以我不走了。
林建国站在人群最后。
他摸出兜里的引导者聘书,封皮还带着招待所枕头的褶皱。
田小满转头看过来时,他把聘书轻轻放在井边的石桌上,没说话。
张守义走到孙玉兰跟前,从口袋里掏出个旧铃铛。
铜壳上的绿锈被擦得发亮,这是我当年在091所值夜用的。
守夜人不叫了,但得有人听着。小女孩郑重地接过,踮脚挂在老槐树上。
风一吹,铃铛轻响,和广播里的童声叠在一起。
夜色漫上来时,纸灯像星星落了满河。
田小满坐在井边石阶上,看最后那盏写着李春花的灯慢慢漂远。
身后突然响起细语,像风吹过纸灯的薄皮:谢谢你,记得我。
她没回头,只是笑。
井水里的月亮碎了又圆,圆了又碎,像极了孙玉兰画里那两只手——一只拉,一只推,都是要她活。
第七日清晨的薄雾还没散透,孙玉兰就抱着铃铛跑到了井边。
老槐树上的铃铛不知何时掉了,她攥着铜壳往井里看,水面浮着片新落的槐叶,叶梗上用红绳系着粒小石子——像极了那年小女孩往井里扔的,用来计数的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