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整个田家庄浸泡在一种粘稠的死寂里。
井台是这片死寂的中心,一个正在缓慢旋转的漩涡。
田小满将第九根竹竿用力插入井台边的泥地,竿身微颤,发出沉闷的嗡响。
她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动作沉稳得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
九根竹竿,以老井为心,围成一个不规则的阵。
风吹过,竿头挂着的黑纸灯笼轻轻摇晃,灯笼下方用细麻绳系着的井中石,彼此碰撞,发出清脆又空洞的响声,像是风中散碎的铃语,又像是牙齿在寒夜里打颤。
孙玉兰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她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白得像纸。
“小满,为什么……不写上她们的名字?”她终于忍不住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惧的颤抖。
田小满没有回头,她正逐一检查着灯笼是否挂得牢固。
“名字?”她轻笑一声,笑意里没有半分暖意,“名字早就被那口井吃掉了。我们能做的,只是替她们守着这几个空位子,别让她们回来时,找不到地方。”
她的话音刚落,一阵更冷的夜风卷过,吹得灯影狂乱摇曳,仿佛无数挣扎的鬼影。
石头撞击的声音骤然变得急促,叮叮当当,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春花……我的春花……”
一个干涩如枯枝折断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吴秀英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灯阵之外。
她满是皱纹的脸在摇曳的灯光下忽明忽暗,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其中一盏灯笼,仿佛能透过那层黑纸,看到里面囚禁的魂灵。
“娘没用……娘没护住你……”她喃喃自语,泪水无声地从她干涸的眼眶里涌出,划过纵横的沟壑。
突然,她张开嘴,开始哼唱一首谁也没听过的摇篮曲。
那调子不成曲,不成调,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哀伤,似哭非哭,似诉非诉。
诡异的歌声在井台上空盘旋。
就在这时,吴秀英盯着的那盏黑纸灯笼,灯焰猛地一颤,光芒几乎要熄灭。
紧接着,一抹暗红色的水痕毫无征兆地从灯笼顶部渗出,顺着脆弱的黑纸蜿蜒而下,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宛如一道凝固的血泪。
孙玉兰猛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中那点属于她自己的神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洞与麻木。
她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竟也跟着吴秀英哼唱起来,声音同样干涩,调子却分毫不差。
她轻声接唱,仿佛这首来自阴间的摇篮曲,她已经听了千百遍。
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了这诡异的合唱。
赵金娥提着一个布袋,一步一步走近。
她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第一根竹竿前,从布袋里掏出一双小巧的红布鞋,用鞋带仔细地系在灯杆上。
“赵小娥,你回来了。”她低语一句,声音沙哑。
她走向第二根竹竿,又掏出一双红鞋。
“王招娣,路黑,给你点个灯。”
她一连挂了七双鞋,每挂一双,就念出一个早已被村人遗忘的名字。
那些名字,都属于多年前在这口井里消失的女娃。
当她走到第八根竹竿前时,动作却突然停住了。
她站在原地,身体微微发抖,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最终,她颤抖着手,从贴身的怀里掏出了第八双红布鞋。
那双鞋,正是田小满下午在自家灶膛里烧了半截,又被她抢出来的那一双。
“第八个……”赵金娥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第八个……叫李春花。当年……当年登记的时候,我没敢写她的名字……我不敢……”
听到“李春花”三个字,吴秀英的歌声戛然而止,她猛地转过头,死死盯住赵金娥手里的鞋,那眼神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个沉默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人群之后。
林建国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干部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没有走近灯阵,只是默默地走到井沿边,将一样东西轻轻放下,然后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很快便消失在浓重的夜雾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的举动吸引了田小满的注意。
她走过去,发现井沿上放着的是半张被烧焦的儿童画。
画纸的边缘卷曲焦黑,但画心却清晰可见。
画上是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脚上穿着一双鲜红的布鞋,正伸出一根手指,直直地指向一个黑洞洞的井口。
而在女孩的身后,用稚嫩的笔迹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字:救救我。
田小满的心猛地一沉。
她将画翻过来,借着灯光,看到在画纸背面一角,有一行用钢印打上的、小到几乎无法辨认的字样:091-实验体-8。
实验体?
这个词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所有的迷信与传说,露出底下血淋淋的、更加残酷的真相。
田小满猛然抬头望向林建国消失的方向,夜雾翻滚,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子夜将至。
田小满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她拿起火折子,走到最后一盏尚未点燃的灯笼前。
当她吹燃火绒,将那点火光凑近灯芯的刹那,异变陡生。
“呼——”
不只是她手里的这盏灯,整个井台周围,九盏黑纸灯笼的灯焰在同一时刻,齐齐由昏黄转为幽冷的蓝色。
蓝色的火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所有人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溺亡者。
井水,那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水面原本平静如镜,此刻却起了波澜。
水面倒映出的不再是九盏蓝色的灯火,而是九双小小的脚丫。
那些脚丫悬在水中,皮肤惨白,脚踝上似乎还系着什么东西。
它们轻轻地踩踏着水面,一圈圈涟漪无声地扩散开来,仿佛正在进行一场水下的游戏。
“老师……”孙玉兰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井口,“她们在数人头。”
说完,她竟弯下腰,缓缓脱掉了自己的鞋子,露出苍白的双脚。
她一步踏出,赤脚踩进了井沿因潮湿而积起的一小汪水洼里,冰冷的井水瞬间浸没她的脚背,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痴痴地望着井中。
就在此时,远处的山坡上,县广播站的楼顶,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站着。
周志国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看了一眼手表。
时间刚刚好。
他伸出手,决然地按下了控制台上的一个红色按钮。
霎时间,遍布全县的数百个高音喇叭在一瞬间全部失声,陷入了绝对的寂静。
然而,在无数个家庭里,那些早已被淘汰、积满灰尘的老式收音机,却在同一时刻自动开启。
没有新闻,没有音乐,只有一阵持续的、极低频率的嗡鸣声从喇叭里传出。
那声音不像是机器发出的,更像是一种活物的呼吸,悠长,压抑,充满了等待的意味。
它穿不透墙壁,却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井台上,田小满感受到空气中那股无形的压力。
她没有理会行为诡异的孙玉兰,也没有去看那些因恐惧而僵住的妇人。
她只是凝视着井中那九双若隐若现的小脚,感受着那低频的脉动与井下的涟漪形成了某种共振。
蓝色的灯火在她眼中燃烧。
我们不是神,她想,我们不配审判任何人,也不向上天祈求救赎。
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我们只是点灯的人。
夜还很长,那幽蓝的火焰舔舐着黑色的灯纸,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似乎要将这无边无际的黑暗,烧出一个永不熄灭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