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像刀子,刮过两日未曾合眼的脸。
林小满和刘桂香踏入王家屯地界时,双腿已经沉得像灌了铅。
村子死气沉沉,土坯房的木门歪斜着,风一吹就发出吱呀的呻吟,仿佛在诉说主人离去时的匆忙。
除了风声,再无他响。
这地方,安静得让人心头发慌。
唯一的活气,来自村子正中央的祠堂。
祠堂前,一盏半人高的青铜古灯立在石台上,豆大的火苗在风中顽强地跳跃,将周围一小片地映得昏黄。
灯下坐着一个干瘦的老汉,背驼得像只煮熟的虾,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眼睛上蒙着一条黑布。
他手里握着根磨得光滑的竹竿,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地面。
笃,笃,笃。
“王二牛……李秀英……赵铁山……”老汉的嘴唇蠕动着,声音嘶哑干涩,却将一个个名字念得清晰无比,不多一字,不少一字。
刘桂香吓得往林小满身后缩了缩,拽着她的衣角不敢作声。
这场景太过诡异,一个空无一人的村庄,一个守着长明灯的瞎眼老头,嘴里还念叨着仿佛永远念不完的名字。
林小满定了定神,走上前去,将田有福临行前交给她的那张地图递了过去。
地图是画在粗麻布上的,边缘已经磨损。
老汉没有接,只是侧了侧耳朵,竹竿的敲击停了下来。
他咧开嘴,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图?我这双招子废了三十年了。我用耳朵记路,用心记人。”他伸出枯柴般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耳朵,又点了点胸口。
“每天晚上到了子时,这井里就开始说话,一个一个地报名字。我不听,它就哭,哭得人心都要碎了。”他朝身后的那口黑洞洞的古井扬了扬下巴。
那口井就在祠堂门口,离铜灯不过三五步远,井口被一块巨大的青石板盖着,只留下一道窄缝。
当夜,林小满没有睡。
她看着老汉赵德海完成了那套诡异的守灯仪式。
子时一到,周围的风瞬间静止,赵德海摸索着搬开井口的石板,一股阴冷的白雾从井里冒了出来。
他拿出一把造型奇特的铜勺,长长的柄,小小的斗,探入井中,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井水。
那水清澈见底,却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腥甜气。
他将水缓缓浇在灯芯上,那原本豆大的火苗“腾”地一下窜起半尺高,光芒大盛,将整个祠堂都照得亮如白昼。
就在火光最亮的那一刻,林小满的瞳孔骤然收缩。
明亮的灯火映出了古井的内壁,那粗糙的石壁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名字。
一层压着一层,新的叠着旧的,仿佛是经年累月从石头里自己长出来的一样。
而在那无数刻痕的最底层,靠近水面的地方,几个字迹的收笔处带着一个微不可查的顿挫和挑勾。
那种笔锋,是她用惯了的炭笔才会留下的独特痕迹,绝不会错。
她的心沉了下去。这井里的名字,竟然和她有关。
“老人家,”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这井壁上的字,是谁教您刻上去的?”
赵德海舀水的动作猛地一顿,浑浊的眼珠隔着黑布转向她,脸上是全然的茫然和一丝被冒犯的惊恐:“刻字?我眼瞎了几十年,拿什么刻?再说,这些名字都是从井里‘长’出来的,不是我刻的。”
“长出来的?”
“是啊,”赵德海的声音变得很轻,像是在说一个天大的秘密,“每天亮一个名字,灯油就多一分。名字长满了,这井就算满了。”
与此同时,在村里一间废弃的粮仓里翻找线索的刘桂香,从一个破烂的木箱底翻出了半本用油纸包着的册子。
册子纸张早已泛黄,字迹却还清晰,封面上写着三个大字——《守灯守则》。
她翻开一页,一行字赫然映入眼帘:“守灯之人,目盲者为上选。若以明目视之,恐见井中真相而疯癫。”
刘桂香吓得手一抖,册子掉在地上。
她连滚带爬地跑回祠堂,把册子塞给林小满。
林小满看着那行字,再联想赵德海的话和井壁上熟悉的笔迹,一个可怕的推断在她脑中成型:守灯人,并不是生来就是瞎子,而是被某种规则或者力量,刻意弄瞎了眼睛。
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看不见井里到底有什么,只能“听”到名字,成为一个单纯传递信息的工具。
她必须验证这个猜想。
趁着赵德海添完灯油,转身去盖井口石板的间隙,林小满迅速从怀里摸出那支寸步不离的炭笔,蹲下身,在冰冷的青铜灯座最底部的角落,飞快地写下了一个名字——李大娥。
这是她从田有福那里听来的,赵德海亡妻的名字。
做完这一切,她退回原处,心跳如鼓。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一直盘腿静坐的赵德海忽然浑身一颤,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手忙脚乱地从石台上爬下来,匍匐在地,像条狗一样用鼻子和手在地面上摸索。
他的动作毫无章法,却又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径直爬到了铜灯座前。
他的手指,准确无误地摸到了林小满昨夜写下名字的地方。
那双没有神采的眼睛隔着黑布,死死“盯”着那个位置。
他的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大娥……老婆子……是你吗?”两行浑浊的泪水,从黑布底下渗了出来,划过他沟壑纵横的脸。
林小满的心彻底凉了。
猜想被证实了。
这灯,这井,能读懂人心,能感知新出现的“名字”。
赵德海不是听见,而是“感觉”到了他妻子的名字。
三天后的夜里,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和地面上,发出的声音盖过了一切。
祠堂前的铜灯在风雨中剧烈摇晃,火苗被压得只剩下一丝,眼看就要熄灭。
赵德海急得浑身发抖,脸白如纸。
“听不见了……我听不见名字了……”他跪在井边,把耳朵贴在冰冷的石板上,可除了雨声和风声,什么也听不到。
“灯要灭了……灯灭了,村子就真的死了!”
林小满看着他绝望的样子,知道不能再等了。
她当机立断,拔下头上的簪子,在指尖用力一划,血珠瞬间涌出。
她将血滴在随身携带的炭笔笔尖上,以血为墨,在那冰冷的灯座上,参照着记忆中田有福地图背面的图案,飞快地画下了一幅九井相连的古怪图样。
当最后一笔落下,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口被暴雨浇灌的古井,井水突然像开了锅一样剧烈沸腾起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一股浓郁的白雾冲天而起,竟将雨水都隔绝在外。
紧接着,“叮”的一声脆响,一枚沾满水汽的铜钱从沸腾的井水中弹了出来,不偏不倚地落在林小满脚边。
她捡起铜钱,只见铜钱正面刻着四个古篆——“王家屯记”,背面则是另外四个字,冰冷而残酷——“一目换一命”。
一目换一命。
林小满瞬间明白了。
她走到赵德海身边,将那枚尚有余温的铜钱塞进他冰冷的手中。
赵德海触到铜钱的瞬间,如遭雷击。
他呆呆地摩挲着背面的那四个字,一遍又一遍。
忽然,他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嘶哑的哭声里充满了无尽的委屈和三十年的茫然。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我不是无缘无故瞎的……我是替她瞎的……大娥,我替你瞎了眼啊!”
他的哭声在风雨中传出很远,带着一种解脱的释然。
暴雨过后,黎明到来。
天空被洗得一片澄澈。
赵德海停止了哭泣,他颤抖着手,缓缓撕下了那条蒙了三十年的黑布。
布下是一双空洞的眼眶,没有眼珠,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可他却仿佛能看见一样,准确地“望”向林小满,脸上露出了一个平静甚至堪称温柔的微笑。
“姑娘,带句话给下一个地方的人——灯,不在台上,在心里。”
说完,他从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的东西。
打开来,是半块残破的黄铜铃铛,只有铃铛的上半部分,边缘断口参差不齐。
在铃铛的表面,刻着一个深刻的古篆——“三”。
“这是当年……她留给我的。现在,归你了。”他将铃铛交到林小满手中。
林小满郑重地接过铃铛,收入行囊。
她对着老人深深一揖,然后转身离去。
就在她走出祠堂范围的一瞬间,身后传来一声巨响。
轰——!
那盏青铜古灯轰然炸裂,冲天的火焰拔地而起,瞬间将赵德海和那间小小的草屋吞没。
火光是诡异的明黄色,亮得刺眼,却没有丝毫热度,周围的干草和树木竟未被引燃分毫。
林小满猛然回头,只见赵德海笔直地站立在火焰中央,衣衫猎猎,宛如神只。
他那空洞的眼眶中仿佛燃起了两团金色的火焰,口中依旧在念诵着那些名字,但声音不再嘶哑,而是变得洪亮如钟,响彻整个山谷。
风卷着灰烬,在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
恍惚间,林小便看到九道模糊的黑影从旋涡中挣脱,尖啸着,掠向了遥远的北方。
火光散尽,原地只剩下一片干净的空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刘桂香在目睹了这神迹般的一幕后,彻底崩溃了。
她哭着说自己只是个普通村妇,再也不敢跟着林小满走下去了,只想回家守着自己的丈夫孩子。
林小满没有强求,分了些干粮和钱物给她,看着她向来路奔逃而去。
从此,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握紧了行囊里那半块刻着“三”字的铃铛,抬头望向北方,那九道黑影消失的方向。
路,还很长。
她深吸一口气,踏上了新的旅途。
风从北方吹来,带着一股奇特的味道,像是刚刚熄灭的香火,又混杂着一种……若有若无的,焚烧纸张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