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所废弃的资料室里,灰尘在手电光柱中飞舞,像无数无声的魂灵。
刘青山的手指拂过一卷破损的兽皮残卷,上面的字迹古老而诡异。
他屏住呼吸,逐字辨认,当“腊月十六”四个字映入眼帘时,他的心脏猛地一缩。
记载简洁却触目惊心:“当日产者,脐带含井气,若剪断,魂丝随血出,母子皆成‘半井人’——生者记鬼事,死者困井眼。”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刘青山浑身发冷,仿佛瞬间被浸入深冬的井水。
他自己的生日,正是腊月十六。
从小到大,那些无法向外人道的梦游,耳边挥之不去的轰鸣,以及偶尔在眼角闪过的幻影,在这一刻都有了源头。
他不是病了,也不是疯了,他和母亲李春梅,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成了所谓的“半井人”。
母亲的魂魄被困在井里,而他,则成了记录那些阴间鬼事的活载体。
血脉里的执念像一条无形的锁链,一头连着他,一头连着井底的母亲。
残卷最后一行小字写着唯一的解法:焚愿书,斩执念。
刘青山立刻找到了吴秀英。
老太太正在院子里晾晒草药,见他神色凝重,便放下了手中的活计。
听完他的发现,吴秀英沉默了许久,叹了口气,转身进屋。
再出来时,她手里多了一块巴掌大的百衲布边角,几根缠绕在木梭上的黑亮发丝,和一张叠得方正的黄纸。
“愿书,有愿书的规矩。”吴秀英的声音沙哑而沉稳,“三折黄纸,外书亡者名讳,是为叩门。内里写下生者之悔,是为开锁。最后,要用一缕胎发压在纸底,那是血脉的信物。”
她将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包递给刘青山,“这是林小满火化时,我收拢的落发烧成的灰。孩子的发灰最纯净,最能通幽冥,用它做信物,你母亲能认得出。”
刘青山接过那包温热的灰烬,展开黄纸,却迟迟无法下笔。
悔?
他该悔什么?
他从未见过母亲的模样,从未听过她的声音,记忆里关于她的一切都是空白。
悔恨,也需要一个支点。
“你不知道该写什么?”吴秀英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轻声道,“那就写你从未叫过她一声娘。”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刘青山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是啊,他最大的悔,就是这份血脉相连,却从未有过的亲情。
腊月十六,凌晨。天色黑得像一碗浓墨,寒风刮在脸上如刀割。
刘青山带着写好的愿书,来到了净水村那口不祥的记归井旁。
井口黑洞洞的,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陈小栓提着一盏引名灯,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身边。
灯笼里的烛火发出幽绿的光,勉强照亮一小片地方。
他的眼神有些空洞,嘴里喃喃着:“井底下有声音,叫我来……说今晚有人要回家。”
不远处,马秀英也悄然站着,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空的襁褓,像是来送别,又像是来迎接。
更远处的枯树下,田有福拄着拐杖,如一尊沉默的雕像,他垂着头,用指甲在拐杖上缓缓刻画着什么,那是一个复杂的“封眼符”。
所有人都到齐了。
刘青山在井沿边跪下,冰冷的石板让他膝盖一阵刺痛。
他深吸一口气,展开了那张黄纸。
借着引名灯微弱的光,他一字一句地念道:“亡母李春梅,儿青山……三十年来,从未叫过你一声娘。今日,在此补上。”
他顿了顿,喉咙干涩,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那个埋藏心底三十年的称呼:“娘。”
话音落下,他将黄纸凑近引名灯的火苗。
火焰“呼”地一下舔上纸角,迅速蔓延开来。
就在火光亮起的刹那,平静的井口突然剧烈翻涌,黑色的井水仿佛沸腾了一般,无数比发丝更细的墨丝从水中浮出,争先恐后地缠绕向那团燃烧的火焰。
那景象诡异而温柔,墨丝层层叠叠,像一个无形的母亲,终于拥抱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子。
刘青山看着那团被墨丝包裹的火焰,眼眶一热。
他感觉,母亲就在那里。
火光渐弱,愿书即将焚尽。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那些原本温柔缠绕的墨丝,突然变得狂暴起来,其中最粗的一股猛地射出,死死缠住了刘青山持着愿书的手腕,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要将他整个人拖入井中!
“不好!执念太深,她不肯放手!”田有福苍老的声音里透着焦急,他猛地将手中的拐杖掷出,杖头刻好的符纸在空中发出一道微光,却在碰到墨丝的瞬间被绞得粉碎。
吴秀英同时甩出三根银针,针尖破空,却同样被密集的墨丝弹开,无力地掉落在地。
刘青山的手腕被勒得生疼,半个身子已经悬在了井口之上,刺骨的井气扑面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呆立的陈小栓突然动了。
他像一头被惊醒的野兽,猛地扑上前,将手中一直紧握的炭笔狠狠插入了那团即将熄灭的火堆中!
他用尽全身力气,对着井口高喊:“李春梅!你儿子在这里记着你!不是要跟你走!”
那支炭笔是刘青山之前用来记录《偿名簿》的,上面沾染了无数人的名姓与执念。
此刻被火焰点燃,竟“轰”的一声爆燃开来,发出的光芒不再是幽绿,而是刺眼的亮白!
白光之下,缠绕刘青山的墨丝仿佛被灼伤,猛地缩了回去。
井底深处,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嗯”,微弱得仿佛是风声,却又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那声音,像是一个母亲对孩子最温柔的应答。
刘青山趁机挣脱,将手中最后一片燃烧的愿书残片投入井中。
火光燃尽,灰烬升腾而起,在半空中凝聚成一朵洁白的莲花,然后缓缓、缓缓地沉入漆黑的井底,消失不见。
井水恢复了平静。
天光大亮时,刘青山在杨家坪卫生所的床上醒来。
他坐起身,侧耳倾听,世界一片清明。
困扰他三十年的耳鸣,彻底消失了。
他摊开手掌,那道因书写《偿名簿》而留下的旧疤痕上,浮现出一枚极淡的莲花印记。
他翻开那本厚重的《偿名簿》,找到“李春梅”那一页。
原本暗淡的条目,此刻已然变成了金边,下面多了一行小字:“愿偿,魂归。”
几乎是同一时刻,卫生所里所有患上怪病的孩童,血液样本中的诡异晶粒在一夜之间全部消散,恢复了正常。
刘青山取出一个全新的硬皮本,在封面上郑重地写下三个字:《愿偿录》。
翻开首页,他写下了第一句话:“红莲不开,因有人未说再见。”
写完,他合上本子,抬头望向窗外。
第一缕晨光穿过薄雾,恰好照在记归井的井台上。
那支被陈小栓插入火堆的炭笔,此刻正静静地躺在那里,被烧得只剩下一小截。
笔身焦黑,没有任何名字,只有一道被火焰烙印下的温柔指痕,仿佛是母亲最后一次的抚摸。
他将那支炭笔轻轻放在案头,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井边微弱的暖意。
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