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岭这地界,天是灰的,风是硬的,连吸进肺里的空气都带着一股子矿渣子味儿。
张大财站在一处高坡上,脚下是新翻出来的、混杂着碎石和劣质煤矸土的泥地,再往前,就是大片大片被野蛮开挖得千疮百孔的山体,像一块块流着脓水的烂疮。几辆锈迹斑斑的卡车在山路上颠簸,扬起的尘土经久不散。
“张总,那就是熊老歪的矿洞之一,最深,出的货成色也最好。”旁边一个本地雇来的向导,缩着脖子,压低声音指给张大财看,眼神里带着畏惧。
熊老歪,大名熊金彪,黑云岭说一不二的土皇帝。据说早年是靠着拳头和砍刀起家,如今手下养着百十号人,垄断了这附近大半的锂矿开采,明面上是个矿业公司老板,暗地里,走私、偷税,甚至敢把矿脉数据卖给境外的人,无法无天。
张大财没说话,眯着眼看了看那黑洞洞的矿口,又扫过坡下那片低矮、破败的工棚。几个穿着脏破棉袄的矿工蹲在棚子外头抽烟,眼神麻木。
“那个老周,就住下面?”张大财问,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
“是,是住下面。周工…周明德,有本事,就是脾气倔,得罪了熊爷,现在只能在最差的矿段混日子,帮着记记账,看看岩芯,没人敢用他。”向导连忙回答。
张大财点了点头,抬脚就往坡下走。豆小芳默不作声地跟上,她今天穿了件利落的冲锋衣,依旧戴着那副黑框眼镜,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
找到周明德住的地方,比想象中还破。一间孤零零的砖石房,墙皮剥落,窗户用塑料布钉着,门口堆着些捡来的煤块。
敲门进去,屋里光线昏暗,一股浓烈的劣质烟草和霉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一个头发花白、胡子拉碴的男人坐在小马扎上,正对着桌上几块灰扑扑的岩石样本发呆。他看起来五十多岁,实际年龄可能没那么大,但生活的磋磨和不得志,在他脸上刻满了深深的沟壑。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眼神浑浊,带着警惕。
“周明德,周工?”张大财开口,语气还算客气。
老周打量了他们一眼,尤其是看到豆小芳那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干练气质时,眉头皱得更紧了。“是我。你们是?”
“我姓张,来做矿的。”张大财开门见山,“想请周工出山,帮我。”
老周嗤笑一声,那笑声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又来一个。老板,看你面生,不是本地人吧?趁早回去吧,黑云岭的水深,别把自个儿淹死了。”
“水深不深,蹚过才知道。”张大财自己拉过一张凳子坐下,“我缺个懂行的掌总工程师,待遇,你开价。”
“开价?”老周摸出烟袋,慢条斯理地卷着烟,“前几个这么说的老板,开的价一个比一个高。最高的那个,答应给我三倍薪水,配车,还在省城给我安家。”
他划着火柴,点燃烟卷,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眼神带着嘲弄。“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镇子西头那个乱葬岗,新坟,坟头草估计还没长齐整,但两米高是迟早的事。”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借老周的口说了出来。
豆小芳眼神一寒,上前半步。张大财却抬手制止了她。
“熊金彪吓不住我。”张大财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他给你的,我能给。他给不了的,我也能给。”
老周只是摇头,不再看他们,注意力重新回到那几块岩石样本上,摆明了送客。“老板,请吧。我老周还想多活几天。”
张大财没动,继续说道:“我查过,你是地质局当年的技术尖子,黑云岭几条主矿脉的原始勘探数据,你都参与过。熊金彪排挤你,是因为你反对他那种破坏性开采,怕你坏了他的‘大事’。”
老周卷烟的手指顿了顿,没吭声。
“跟我干,技术你说了算。安全、规范,按国家标准来。”张大财盯着他,“钱,一分不会少你。安全,我保你。”
“你保我?”老周终于再次抬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拿什么保?熊老歪养着刀疤那条疯狗,镇上那几个穿制服的,跟他称兄道弟!你一个外来户…”
“刀疤?”张大财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你说的是那个脸上带疤,在镇东头开地下赌场的?”
老周一愣,显然没想到张大财知道得这么清楚。
张大财没再解释,站起身:“周工,话我先放这儿。明天这个时候,我再来。希望到时,你能改变主意。”
说完,他带着豆小芳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老周看着他们消失在门口,狠狠吸了一口烟,烟雾呛得他咳嗽起来,眼角都溢出了生理性的泪水。改变主意?拿什么改变?除非…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当天夜里,镇东头那家由废弃仓库改的地下赌场,像往常一样乌烟瘴气,人声鼎沸。
刀疤搂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坐在二楼的栏杆旁,一边抽着雪茄,一边得意地看着楼下赌桌前那些疯狂下注、面目扭曲的赌客。这里是熊爷的重要财源之一,也是他监视、控制像老周这种“不听话”的人的一个据点。老周家,就在赌场后面那条巷子尽头,在他这里,看得一清二楚。
突然,赌场大门被人“哐当”一声猛地撞开!
七八条彪形大汉冲了进来,清一色的黑色作战服,动作迅捷,眼神凶悍,手里没拿铁棍砍刀,而是清一色的高压警棍和强光手电。
“清场!无关人员,抱头蹲下!”为首一人暴喝,声如洪钟,瞬间压过了赌场的喧嚣。
赌客们愣了一秒,随即炸锅,尖叫着四处乱窜。
“妈的!谁敢来老子的地盘闹事!”刀疤一把推开怀里的女人,抽出别在后腰的砍刀,带着几个手下就从二楼冲了下来。
他仗着是熊爷的心腹,在这黑云岭横行惯了,根本没把这几个穿得像模像样的人放在眼里。
“找死!”刀疤挥刀就朝着为首那人砍去。
那黑衣人头领不闪不避,在砍刀即将临身的瞬间,侧身、擒腕、膝撞,动作快如闪电!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
“啊——!”刀疤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砍刀“当啷”落地,他的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折过去。
不等他反应,黑衣人顺势一个过肩摔,将他狠狠砸在地上!紧接着,一脚跺在他支撑腿的小腿迎面骨上!
又是“咔嚓”一声!
刀疤的惨叫声戛然而止,直接痛晕过去。
整个过程,不到十秒钟。
赌场内瞬间死寂。那些还想反抗的刀疤手下,看着领头的老大像条死狗一样躺在地上,腿也断了,手也折了,全都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黑衣人们动作麻利,迅速控制全场,收缴赌资,将赌场砸了个稀巴烂。
为首那人看了看晕死过去的刀疤,对手下扬了扬下巴:“扔出去,别脏了地方。”
第二天,天色刚蒙蒙亮。
老周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昨夜忧心忡忡,很晚才睡着,此刻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披上衣服,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生锈的斧头,颤声问:“谁?!”
门外没人回答。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门闩。
门外空无一人。只有清晨冰冷的空气灌进来。
他下意识低头,准备赶紧关门,目光却猛地凝固在门槛外。
一个人,像一滩烂泥般瘫在他门前的空地上,浑身是血,尤其是两条腿,以不正常的角度扭曲着,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在微弱的晨光中格外刺眼。
是刀疤!熊金彪手下最凶恶的打手,那个昨天还被他视为无法逾越的威胁的刀疤!
老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手里的斧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双腿发软,踉跄着后退两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没有瘫倒。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心脏在疯狂擂鼓。
就在这时,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老周惊恐地抬头,看到张大财带着豆小芳,如同昨天一样,从容地从小巷那头走了过来。张大财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门口那摊“烂泥”根本就不存在。
豆小芳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张大财走到惊魂未定的老周面前,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周工,考虑得怎么样了?”他的语气,和昨天一模一样。
老周嘴唇哆嗦着,看着张大财,又看看地上不知死活的刀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手段,太狠,太绝!直接碾碎了他最大的恐惧来源!
张大财没等他回答,从豆小芳手里接过文件袋,抽出里面的一张照片,递到老周眼前。
“这…这是…”老周的目光接触到照片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照片上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穿着干净的校服,站在一所看起来条件不错的学校门口,笑得有些腼腆,但眉眼间,能清晰看出她母亲年轻时的影子。那是他失散多年,苦苦寻找却杳无音信的女儿!
“她…她在哪儿?她过得好不好?”老周的声音嘶哑颤抖,伸出脏污的手,想要触碰照片,又怕弄脏了。
“跟我干,我安排你们父女团聚。”张大财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老周心上,“钱,安全,家人,我都能给你。”
他顿了顿,看着老周剧烈变幻的脸色,给出了最后一个选择,冰冷,残酷,不留余地。
“拒绝,”张大财的目光扫过地上昏迷的刀疤,意思不言而喻,“我帮你收尸。选一个。”
老周看着照片上的女儿,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混合着脸上的污垢,留下两道清晰的痕迹。希望、恐惧、愤怒、无奈……种种情绪在他胸中激烈冲撞。他找了女儿多少年,就在快要绝望的时候……
他颤抖着,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岩石划痕的手,想要去接那张照片,那个他梦寐以求的希望。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照片边角的刹那——
“吱嘎——!”
“吱嘎——!”
刺耳无比的刹车声,接连在小巷口响起!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尖锐得让人头皮发麻!
紧接着,是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粗暴的吆喝。
“围起来!一个都别放跑!”
“妈的,敢动熊爷的人!活腻歪了!”
老周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绝望地看向巷口。
只见七八辆面包车和越野车,将狭窄的巷口堵得严严实实。车门洞开,数十名手持钢管、砍刀、甚至土制猎枪的打手,如潮水般涌了下来,为首的,正是满脸横肉,眼神阴鸷的熊金彪!
熊爷亲自来了!
几十号人,黑压压的一片,杀气腾腾,瞬间将张大财、豆小芳,以及站在门口的老周,连同地上昏迷的刀疤,团团围住。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刀疤的惨状,女儿的照片,熊爷的围堵……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将老周逼到了绝境!
张大财缓缓收回拿着照片的手,目光从面如死灰的老周脸上移开,平静地转向巷口那黑压压的人群,看向为首的熊金彪。
他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丝毫慌乱。
豆小芳悄无声息地向前半步,挡在张大财侧前方,眼神冷冽如刀,扫视着围上来的打手,右手微微抬起,按在了后腰某个不明显的凸起上。这几年跟着张大财走南闯北,见过许许多多惊涛骇浪的大场合,已经非常成熟稳定了。
小巷里,空气凝固,剑拔弩张。
熊金彪排开众人,走到最前面,阴冷的目光先是在地上昏迷的刀疤身上停留了一瞬,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随即死死盯住张大财,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外来的,你他妈,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