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人意识相连的感觉十分奇妙。
惯常的交流流程,是先有想法,在脑海中组织成语言,然后用嘴说出口,声音通过空气传播,对方的耳朵接收,最后大脑再理解其中的意义,繁琐,且存在误解的可能。
但此刻,理查德的意识与阿海的意识通过那根神奇的红绳紧密相连,他心念刚动,一个关于华鉴算计的疑虑才刚刚形成轮廓,甚至还没来得及组织成完整的句子,这个“想法”便已经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带着清晰的涟漪,直接传递到了阿海的意识中。
而下一瞬,阿海的回应便已带着了然与一丝惊讶,直接回响在他的意识里,仿佛本就是他自己的一个念头:
“你在反对华鉴的时候,以和我结婚为由提出退伍,来试探他们对你的态度?而华鉴第二天便派w.U.A.向我提出联姻,并且找了个理由给你升衔,一边把你绑在w.U.A.,一边又在撮合你和我?”
“没错。” 理查德的意识肯定道,并且十分无奈:“而且你不知道的是,在很久以前,内斐丽特刚刚来到b国的那天,华鉴就在意图明确地指示我‘与你打好关系’。”
阿海的意识沉默了片刻,传递来困惑的情绪:“这倒是奇怪了……我仔细回想,似乎只在虫母从研究院首次逃脱那天,与华鉴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只觉得她心思颇为深沉,但本源并非邪恶之辈……难道我看错她了?”
他的意识里带着点自我怀疑,毕竟他一向对自己的直觉很有信心。
理查德立刻想起了阿海曾经自信满满说过的话,意识中带着些许调侃:“……我想起来了,你自称看人从不出错,这个真的是真的吗?毕竟华鉴也对我说过,‘我不是你们的敌人’,但紧接着她就在背后撺掇测试用言语打压甚至肢体暴力对待郑严,我真的对她信任不起来。”
被理查德这么一说,阿海的意识似乎有些窘迫:“至、至少在华鉴以外的人身上很准的嘛!从来都没出错过!……不过,本质上,这只是我的直觉,论可靠程度,自然是你们一步步调查出的事实更应该被参考……”
他的“声音”越说越没底气。
理查德的意识叹了口气:“唉……也罢,我、郑严、内斐丽特、亚伦,我们四个人加起来都猜不透她的真实想法和目的,没道理加上你,五个人就能瞬间参透了——还是先说说眼前的事吧,你的记忆,从什么时候开始?十四年前?不,从十六年前,你第一次来到西方,去爱丽儿的故乡海底之国做客开始?”
“好,那就从那时候开始——”
话音刚落,理查德只觉“眼前”的意识景象猛地一晃,如同镜头切换,下一瞬,他已“站”在了一片光怪陆离的混沌之中。
周围不再是他们房间的抽象意识边界,而是漂浮着许许多多被扭曲、撕扯、变形的幻象碎片,它们如同破碎的镜面,映照出模糊不清的色彩与轮廓,这些,显然就是阿海记忆的原始片段,尚未被整理和解读。
与此同时,阿海的意识在他面前,不再是无形的波动,而是开始缓缓凝聚、塑形,光芒流转间,一条柔韧修长的白龙出现在意识空间中,这条白龙泛着珍珠般温润莹洁的色泽,鳞片细腻,姿态优雅,但体型比理查德之前见过的那个庞大本体要小得多,从头到尾恐怕不到两米的长度。
这条小巧的白龙在二人相连的意识空间中轻盈地游弋了一圈,然后缓缓来到理查德那团尚未定型的意识光团旁边,它没有用爪子,而是以一种更精微的意识操控,如同收纳一地的碎片般,一点一点地将理查德散乱、无形的意识光晕温柔地收拢、引导。
理查德顺从着这股牵引力,好奇地尝试着像阿海那样,将自己的意识凝聚起来,出乎意料的,这个过程并不困难,很快,他那团模糊的光晕逐渐收缩、塑形,最终凝结成了一个与他现实外表一般无二的、半透明的人形意识体,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感觉无比新奇。
“嗯!学得真快!” 白龙形态的阿海传递来开心和赞赏的情绪,龙首亲昵地蹭了蹭理查德意识体的手臂。
理查德也笑了,伸手轻轻拍了拍白龙光滑冰凉的脊背,动作自然:“嘿,可别小看人类的学习能力啊。”
“抓稳了。” 阿海的意识突然提醒道。
抓稳?理查德还没反应过来要抓什么,便看到小白龙身形一摆,龙尾灵巧地卷住了他的手腕(意识体的触感很奇妙,并非物理接触,而是一种更本质的连接感),然后带着他,一头扎进了前方那些扭曲、破碎的记忆幻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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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的穿梭带来短暂的晕眩,随即景象豁然开朗。
“父亲。”
一个年轻的男声响起,说的是c国语,但理查德却能直接理解其含义,那声音听起来不过十七八岁,和班尼同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张扬。
“父亲?”
声音靠近了些。
“父亲!”
带上了点无奈。
“父——亲——!”
最后一声几乎是贴着耳朵喊的。
理查德的意识“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奇特的视角——他仿佛幽灵,悬浮在一个古色古香的房间半空,而在他下方近在咫尺的地方,一个穿着繁复紫色袍服的“阿海”正毫无形象地趴在一张雕花木桌上,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
这突如其来的视角转换让理查德的意识体猛地一个激灵,差点从半空栽下去,盘踞在他身旁的白龙形态阿海及时甩动龙尾,一股柔和的力量将他托住,稳回了龙身盘踞形成的、仿佛懒人沙发般的安稳区域。
“怎么了,理查德?” 阿海的意识传来关切。
几乎同时,下方那个趴在桌上的紫袍敖别(为了方便区分,理查德决定用“敖别”称呼他)也被那声大喊惊醒了,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揉着一夜过去十分僵硬的肩背,龇牙咧嘴地从桌上爬起身,带着刚醒的慵懒和不满,嘟囔着回应:“怎么了,启砺?”
理查德立刻循声望去。
桌子的对面,站着一个黑发黑眼的少年。
他留着利落的短发,眉眼飞扬,带着一股尚未完全褪去的稚气与初现的锋芒,正处在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微妙年纪,他穿着一身蓝金双色的劲装,衣料华贵,刺绣在不知名光源下闪着细碎的光芒,整个人看起来张扬不羁,神采奕奕,活脱脱一个在优渥环境中受尽宠爱、自信满满的世家小少爷。
敖别叫他“启砺”。
理查德心中一动,他记得这个名字。
正是在海底之国废墟中,与那位名叫坤仪的女孩一同殉职的、同济堂收养的孩子,他带回了启砺的银徽和断剑,带回了坤仪的扇子扇骨。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从意识连接的另一端传来,他下意识地看向盘踞在自己身边的阿海,白龙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但理查德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深沉而克制的悲伤与思念,如同寂静的海流,缓缓漫过他的心间。
阿海……他很想他们,他甚至有些不敢去看下方那个鲜活、生动的启砺。
理查德轻轻拍了拍白龙的头顶,动作带着安抚,甚至故意恶作剧般把他那漂亮的、半透明的背鳍拍得东倒西歪。
阿海委屈地抬起头,幽幽地看了理查德一眼,传递来埋怨的情绪。
理查德立刻在意念中抱歉地笑了笑,但这番小小的互动冲淡了空气中弥漫的悲伤,让凝重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下方,醒过来的敖别还在揉着肩膀,一脸没睡够的茫然。
而少年启砺已经双手叉腰,语气带着催促:“船要到了!快起来洗漱打扮一下!坤仪正忙着给你找合适的礼服呢!别让她等太久!”
随着启砺的话语,理查德的“视野”也随之扩展,他这才注意到,他们所处的这个房间,并非固定在陆地上的建筑,透过雕花的窗棂向外望去,看到的不是天空或街景,而是深邃的、荡漾着瑰丽光斑的海洋,各种奇形怪状、散发着柔和荧光的深海生物在窗外悠然游过。
他们此刻,正身处一艘华美至极的巨大画舫之中,这画舫不知以何种动力,在深海的洋流中快速且平稳地行进,一层无形的、散发着淡淡灵力的屏障将海水完全隔绝在外,使得画舫内部干燥而舒适。
画舫内的布置极尽精致,床褥、桌椅、屏风、香炉一应俱全,充满了浓郁的东方古典韵味,只是,看敖别这趴在桌上睡着的狼狈样子,昨晚不知在捣鼓什么,竟然睡得如此沉,连启砺叫了这么久才醒。
十六年前,同济堂平定东方各大势力的矛盾后开始向西方探索,此时海底之国尚未覆灭,而启砺和坤仪,这两个被他收养的孩子,此刻还如此鲜活地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