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铃铛落入掌心的瞬间,冰凉沉重的触感沿着皮肤直刺心底。张麒麟的手指下意识收拢,指腹摩挲过铃身那些古老繁复的纹路——是的,这是张家本家的东西,他虽失忆,身体却比意识更先认出这血脉的凭证。
可“凭证”此刻烫得像火炭。
叔叔?
这两个字在他舌尖滚过,泛起一阵近乎荒谬的苦涩。他抬眼,青明已牵着那少女走远几步,留给他一个纤薄却挺直的背影,仿佛一道划下的界限。那名叫六六的女孩低着头,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揪着衣角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空气凝滞了许久。张麒麟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却奇异地穿透了这片寂静:
“张家确有族规,血脉不容外流。”他缓缓道,目光扫过青六六,最终落在青明并未回头的侧影上,“返祖显现……是幸运,也是负累。”他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却字字清晰,“外族生命,于张家而言,不过弹指一瞬。相伴一时,徒增漫长岁月的憾恨罢了。”
他这话说得平静,甚至带着几分陈述事实的漠然,可话里所指,在场的几个聪明人都听懂了——既是说给青明听,暗指她那位“早已不在”的外族伴侣,不管在不在,在张麒麟这里都是已经不在了,只不过几位知情人却是暗自忍笑。
日后知道青明这位“早已不在”的伴侣是自己,不知道张麒麟要不要表演一个原地去世,以全自己今日的说法;不过有一个知情人却是没笑,那就是解语臣,这失忆的老泰山还没恢复记忆呢,就提醒他普通人与麒麟血脉之间那道不可逾越的时间鸿沟。
解雨臣正低头检查着袖口,闻言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顿。他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温和笑意,眼神却清亮锐利,直直迎向张麒麟:“张前辈顾虑得是。长生久视,孑然一身,确非常人所能承受之重。”他语气恭敬,措辞得体,可那声“前辈”叫得意味深长,“不过,人生在世,所求并非尽是‘长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匹配与否,有时看的倒不全是年岁长短。”
他话锋一转,竟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恰到好处的锋芒:“就像吴三省前辈,与您应是旧识吧?之前曾见他,风采虽仍矍铄,终是岁月留痕。可见光阴公平,对谁都一视同仁。”他笑容不变,话却像软钉子,“倒是张前辈,风华依旧,令人羡煞。只是不知,守着漫长光阴,看故人一一老去,是幸……还是不幸?”
这话简直戳在了张麒麟自己都未理清的隐痛上。他脸色似乎更白了些,唇线抿得死紧,握着黑金古刀刀柄的指节微微泛青。他没看解雨臣,目光依旧锁着青明的背影,仿佛要将那身影刻进眼底。
“族内通婚之规,并非仅为血脉纯净。”他再次开口,声音更沉,像在压抑着什么,根据自己知道的一些东西,为自己更好的做铺垫,“更是为了……免于承受目睹所爱之人先一步腐朽的痛苦。那种痛苦,一次便够。”
他终于向前走了一步,距离青明母女更近了些,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近乎恳切的意味,尽管被他用平静的外壳包裹着:“我……并无他意。既按辈分,我便是青明的叔叔。过往之事,族规森严,但逝者已矣。”他停顿了一下,呼吸微不可闻地加重,“如今,照顾你们母女,是我分内之事。张家规矩虽严,但如今也以四散而去,但总归……我既然知道也不是不通人情,定要好好照顾你,日后有我护着你们,更会把六六视为己出。”
他这话说得巧妙,看似全盘接受了“叔叔”的身份和照顾的责任,却将青明那段“感情”彻底划入了不可追忆的过去,并为自己未来的存在铺好了“人情”的路。甚至,那句“一次便够”,隐隐透露出一种“我懂你失去挚爱的痛,让我来抚平”的替代意味,这可是自己从黑瞎子给的书中学到的,也不知道自己说话时表情到不到位。
青明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依旧没有回头。青六六却忍不住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张麒麟。她心里直打鼓:妈妈这谎扯得太大了吧?这位“叔叔”看着清冷,话里话外怎么听着……有点茶香四溢?还“不介意当替身”?她悄悄捏了捏青明的手心。
青明反手轻轻握住女儿的手,示意她稍安毋躁。她心中也是波澜起伏,张麒麟这番以退为进、暗含机锋的话,着实出乎她意料。失忆了还这么难缠!她正琢磨着如何回应,既能维持人设又不至于把路彻底堵死——
“三爷的信号!”
一直警惕着周围环境的潘子突然低吼一声,指向远处林隙间一抹迅速弥漫开的、刺目的红色烟雾。那是吴三省约定的最高危险警示。
瞬间,所有微妙的情感对峙、言语机锋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警报打断。众人脸色骤变,看热闹的心思荡然无存,迅速进入戒备状态。
“走!”石安然当机立断,招呼众人向烟雾的方向移动,自己可不相信那个老狐狸遇到什么危险,不过刚好能打断张麒麟的话语,想要当着自己的面拐走青明妹妹,不管是多年前还是现在都休想。
队伍立刻行动起来。张麒麟几乎是本能地一步上前,隐隐将青明和青六六护在身侧后方,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已演练过千百遍。黑金古刀虽未出鞘,但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已无声扩散开来。
解雨臣目光闪了闪,迅速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护在无邪另一侧,同时极其自然地靠近青六六,借着队伍行进间短暂的混乱和树木遮挡,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六六,你看他……仗着辈分和血脉,就这样说。我虽比不得张家麒麟寿数绵长,但我的心意,日月可鉴。再说,”他声音更轻,几乎成了气音,带着点狡黠,“咱们现在,不正是‘般配’得很么?”
青六六耳根一热,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却没抽回被他趁机轻轻勾住的手指,只小声道:“你别闹,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话虽如此,眼里却并无多少恼意,反而因他这带着醋意和依赖的小动作,心里泛起一丝甜。
这一切并未逃过张麒麟的余光。他下颌线绷紧了一瞬,握着刀柄的手更用力了。这个解家的小子……碍眼。但他此刻无暇分心,红色烟雾代表的危险未知而迫近,保护身边人(尤其是青明)安全才是首要。
他侧头,对身旁的青明低声道:“跟紧我。”语气是不容置疑的沉稳,褪去了方才的复杂情绪,只剩下全然的专注与守护。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承诺的意味:“其他的,以后再说。我会……处理好。”
青明心尖像被羽毛极轻地搔了一下。她终于偏头,快速看了他一眼。男人侧脸轮廓在斑驳林影中依旧冷硬,但眼神却牢牢锁定前路与周遭,专注而坚定。那瞬间,她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清冷却处处体贴可靠的少年身影。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队伍在密林中快速穿行,气氛紧张。张麒麟始终保持着一个既能随时应对前方危机,又能兼顾身后母女的位置。他偶尔想起吴三省有些苍老的侧脸,心中那个模糊的念头再次浮现——时光确实无情,但他仍在这里,依然年轻,依然强大,足以护她一生安稳。族内通婚的规定,或许严苛,却也确保了陪伴的永恒。这些,他日后总要让她明白。
张麒麟的目光掠过前方幽深的道路,最终落回身侧女子沉静的眉眼。黑金古刀冰冷的刀鞘,似乎也染上了他掌心一丝不寻常的温度。
“无论如何,”他望着前路,在心中无声低语,如同立下一个古老的誓言,“这一次,不会再放手。等回去就跟黑瞎子打听打听,青六六的父亲,有些旧物就该清理清理,留着也是徒增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