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树的念头像种子一样种下了,但浇灌它的水,却成了横亘在眼前最现实的大山。
去外村挑水浇树无异于天方夜谭,挖涝坝依赖不确定的雨水且工程量大。
李桂花思前想后,结合听来的零星信息,想到了一个更实际的办法——在自家院子里挖水窖。
“爹,我打听过了,”晚饭时,桂花端着糊糊碗,认真地对胡大柱说,“不用像富户家那样用砖石水泥砌,咱挖深点,挖规整点,然后去县里供销社扯一大张厚实的塑料布,那种叫……叫防水膜!”
“铺在里头,边上压结实了,就能存水!下雨的时候,把院里的水、窑顶流下来的水都引到窖里,咱们挖在后院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上面木板盖好,这样可以减少雨水蒸发。一个夏天秋天攒下来,够开春浇树苗的了!”
胡大柱听着,眼睛渐渐亮了。
“桂花,你可真能耐,比爸爸强多了,爸爸没文化,咋就没想到还可以这样呢?”
“嘻嘻。”桂花也是开心。
这法子听起来可行!
塑料布他知道,虽然不便宜,但比砖石水泥便宜多了,而且自家就能干,挖土方更不是问题。
“塑料布……得不少钱吧?还有树苗……”高兴劲没过,现实的问题又冒了出来。
编筐卖蛋那几个钱,也就刚够换点盐油,攒下买塑料布和树苗的钱,不知要猴年马月。
院子里一阵沉默。
招娣和铁蛋似乎也感受到大人的愁绪,安静地喝着糊糊。
胡大柱扒完最后一口饭,把碗往桌上一放,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他沉默地摸出烟袋,却没点,只是在手里捏着,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烟袋杆。
良久,他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抬起头,看着桂花:“塑料布和树苗的钱,我来想办法。”
桂花一愣:“爹,您有啥办法?可不能再去借钱了……”
她怕了那利滚利的债。
“不借钱。”胡大柱摇摇头,语气沉甸甸的,“我听说,镇东头新开了个砖厂,烧砖的,缺装卸工。按车算钱,卸一车砖给五毛钱。我……我去干点零工。”
“装卸砖?!”桂花惊得差点站起来,“那活太累人了!一车砖几千块,都是壮劳力干的!您这年纪……”
胡大柱把烟袋往腰里一别,挺了挺那副被生活压得微驼却依旧结实的脊梁:
“年纪咋了?你爹我有一把子力气!比那些光吃饭不长劲的小年轻不差!累不死!一天卸两车,就是一块钱!干上一个月,塑料布和树苗钱就够了!”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
为了那个绿色的希望,为了这个家能有一条真正的活路,他这把老骨头,豁出去了!
桂花看着公公坚定的眼神,鼻子发酸,知道劝不住。
她了解公公的脾气,平时沉默寡言,但一旦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那……那您千万别逞强,能干多少干多少……”她声音哽咽。
“知道。”胡大柱摆摆手,“明天我就去砖厂问问。家里挖窖的事,你先筹划着,看看地方,算算大小。”
第二天,胡大柱天没亮就起来了。
他换上那件最破旧、但还算结实的褂子,揣了两个野菜窝窝,就顶着星子出了门。
砖厂在十几里地外,一路走去,天刚蒙蒙亮。
砖厂里已经是机器轰鸣,烟囱冒烟,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空气中弥漫着粉尘和灼热的气息。
工头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子,看着胡大柱这年纪,本来不想收,但看他筋骨结实,眼神恳切,又确实缺人,便挥挥手:“行吧,试试看!卸一车五毛,干不了别硬撑!”
第一车砖卸下来,胡大柱就感觉有点吃不消。
沉甸甸的砖块,一块接一块,要快速地从车上搬下来,码放整齐。
灰尘呛得人直咳嗽,汗水流进眼睛里,蜇得生疼。
半天下来,胳膊酸麻得几乎抬不起来,腰背像要断掉。
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中午就着凉水啃完两个冰冷的窝窝头,下午又继续干。
直到天黑,他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回到家时,整个人像是从土里捞出来的一样,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桂花赶紧给他打水擦洗,看着公公疲惫不堪的样子,心疼得直掉眼泪。
胡大柱却从贴身的衣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五毛钱票子,递给桂花,脸上挤出一个疲惫却欣慰的笑:“喏,第一笔。收好。”
就这样,胡大柱开始了在砖厂卖苦力的日子。
每天天不亮出门,天黑透了才回来。
人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黑了不少,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但眼神里的光却越来越亮。
桂花在家也没闲着。
她选定了在院子东南角挖水窖,那里地势稍高,不容易积水,离窑洞也有一段距离。
她带着小锄头和篮子,一天挖一点,把土运到院子外垫路。
招娣懂事地在一旁看着弟弟,偶尔用小手帮妈妈扒拉一点土。
日子在汗水和期盼中一天天过去。
胡大柱贴身的衣兜里,零碎的钱慢慢攒了起来,虽然每一张都浸透着汗水。
桂花院子里的那个坑,也一点点变深,初具雏形。
村里人很快都知道了胡大柱去砖厂扛活,也看到了桂花在院里挖坑。
议论更多了。
“胡大柱真是不要命了,那活是他能干的?”
“桂花也是瞎折腾,挖那坑能干啥?还能挖出水来不成?”
“听说想种苹果树?真是异想天开!”
“估计是穷疯了吧……”
闲言碎语像风一样刮过,却丝毫动摇不了胡家院里的决心。
他们像两头沉默的黄牛,低着头,朝着认定的方向,一步一步,艰难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