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二十分。
龙门浩码头三号仓库周围,安静得诡异。月光从云层缝隙间漏下来,在碎石地面和废弃的木箱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仓库大门紧闭,里面没有一丝光亮,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但陈霄知道,黑暗中藏着至少十个人——分布在仓库四周的阴影里,屋顶上,甚至江边那堆渔船的残骸后面。他们在等,等陈霄自投罗网。
他趴在距离仓库约五十米的一处土坡后面,身上盖着枯草和落叶,只露出一双眼睛。沈醉给他的那块怀表在手里滴答作响,秒针每走一格,都像是在心脏上敲击一下。
零点二十五分。
约定的时间到了。
陈霄没有动。
他在等。
等沈醉的信号。
按照计划,沈醉的人会在零点二十五分准时袭击兵工署大楼。只要那边一打起来,张维义必然会调人回去支援,仓库这边的防守就会出现缺口。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
远处传来隐约的枪声。
很微弱,隔着几条街,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陈霄精神一振。
开始了!
几乎同时,仓库周围传来骚动。黑暗中的人影开始移动,压低声音交谈:
“怎么回事?”
“好像是兵工署那边……”
“要不要去看看?”
“别动!处座有令,不管发生什么,都守在这里!”
但骚动没有平息。又有几声枪响传来,这次更近了,像是就在码头区外围。
陈霄看见几个人影从藏身处站起来,朝枪声传来的方向张望。其中一个人掏出怀表看了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朝仓库大门跑去。
“队长!兵工署那边出事了!”
仓库大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声音从里面传出来:“留五个人守着,其他人跟我回去!”
门开了,七八个人影冲出来,在为首那人的带领下,朝码头区外围跑去。
陈霄的心跳加快了。
计划奏效了。
但他没有立刻行动。沈醉说过,张维义很狡猾,可能会留后手。
果然,跑出去的那队人刚消失在巷口,仓库屋顶上就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都别动,可能是调虎离山。眼睛都给我放亮点!”
还有五个人。
陈霄数了数:屋顶两个,仓库左侧一个,右侧一个,还有一个在江边那堆破船后面。
他慢慢从土坡后爬起来,像猫一样贴着地面移动,朝仓库左侧摸去。
那个位置是个死角,从其他几个方向都看不到。守在那里的人背靠着仓库墙壁,正警惕地观察着前方,完全没注意到身后。
陈霄摸到距离他三米左右的地方,停下,从靴筒里拔出匕首。
就在这时,仓库里忽然传来一声闷响。
像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守门的人立刻转身,朝仓库里看去:“龙将军?您没事吧?”
没有回答。
“我进去看看。”那人说着,推开了仓库大门。
就在他转身进门的瞬间,陈霄动了。
他像豹子一样扑出去,左手捂住那人的嘴,右手匕首划过喉咙,动作干净利落。那人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软了下去。
陈霄将他拖到阴影里,然后闪身进了仓库。
仓库里一片漆黑,只有从大门透进的一点月光,勉强能看清轮廓。空间很大,堆满了废弃的机器和木箱,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灰尘的味道。
“龙将军?”陈霄压低声音喊。
角落里传来轻微的响动。
陈霄循声摸过去,看见龙绳武被绑在一根柱子上,嘴里塞着布,额头上有一道血痕,但眼睛还睁着,看见陈霄,用力点了点头。
陈霄用匕首割断绳索,掏出他嘴里的布。
“陈先生……”龙绳武的声音很哑,“快走,有埋伏……”
话音未落,仓库大门忽然“砰”的一声关上了!
紧接着,屋顶和四周的窗户同时亮起手电光,十几道光柱交叉扫射,将仓库照得如同白昼。
“陈霄,终于等到你了。”
一个声音从仓库二层的平台上传来。
陈霄抬头看去。
张维义站在平台上,穿着整洁的中山装,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手里拿着手枪,枪口正对着他们。他身边站着四个人,都端着冲锋枪。
“龙将军,委屈您了。”张维义朝龙绳武点点头,“本来想请您看场好戏,没想到您这么不配合。”
龙绳武吐了口带血的唾沫:“张维义,你这个汉奸!”
“汉奸?”张维义笑了,“龙将军,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我只是……选择了一条更明智的路。”
他走下楼梯,脚步很稳:“这个国家已经没救了。国民政府腐败无能,军队节节败退,老百姓水深火热。而日本,代表了亚洲的未来。和他们合作,有什么不好?”
“放你娘的屁!”龙绳武怒骂,“老子在滇缅边境打日本人的时候,你他妈在干什么?在重庆数钱?在给日本人当狗?”
张维义的脸沉了下来:“龙将军,我敬您是条汉子,不想为难您。但您要是再出言不逊,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转向陈霄,笑容重新回到脸上:“陈先生,我们终于正式见面了。您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还要……执着。”
陈霄盯着他,手慢慢摸向腰后——那里别着一把从刚才那人身上搜来的手枪。
“别动。”张维义的枪口抬了抬,“我知道您身手不错,但再快也快不过子弹。况且,这里都是我的人。”
他走到距离陈霄五米左右的地方停下:“陈先生,我们做笔交易吧。您把程世杰留下的证据交出来,再把‘火龙箭’的完整技术资料给我,我就放您和龙将军走。我说话算数。”
“证据和技术都在我脑子里。”陈霄说,“杀了我,你就什么都得不到。”
“所以我没杀您啊。”张维义摊了摊手,“我一直很欣赏您。在武汉,您能从影佐机关长手里抢人;在重庆,您能在我的眼皮底下藏这么久。您是个人才,死了可惜。”
他的语气变得真诚起来:“陈先生,跟我合作吧。日本人很看重您,影佐机关长亲口说过,只要您愿意,可以在日本军工系统获得最高待遇。到时候,您可以专心做研究,造出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不用再受这些官僚的气。”
陈霄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月光从仓库高窗照进来,在张维义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这个四十岁的男人,曾经是兵工署最有前途的技术官员,现在却站在这里,用最温和的语气,说着最无耻的话。
“张处长,”陈霄终于开口,“您还记得您是怎么进入兵工署的吗?”
张维义愣了一下。
“我记得。”陈霄继续说,“您父亲是清末的秀才,后来在中学教书,一辈子清贫。您靠着自己的努力考上东京帝大,公费留学,学成回国,立志要为国家造最好的武器。您进兵工署那天,在国父像前宣誓,要‘尽忠职守,报效国家’。”
张维义的脸色变了。
“您现在做的,对得起您父亲吗?对得起您的誓言吗?对得起那些在前线流血牺牲的将士吗?”
“够了!”张维义厉声打断他,“你懂什么?这个国家早就烂透了!我父亲教了一辈子书,最后穷困潦倒病死。我在兵工署兢兢业业干了十年,结果呢?升不上去,拿不到经费,还要整天看那些官僚的脸色!日本人至少尊重人才,至少给我该有的待遇!”
他喘了口气,声音低了下来:“陈先生,您太理想主义了。这个时代,理想主义会害死人的。现实一点,为自己想想,为家人想想。”
陈霄笑了。
笑得很冷。
“张处长,您知道我为什么能活到现在吗?”他缓缓说,“就是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些人不那么‘现实’。”
话音未落,他猛地朝旁边一扑!
几乎同时,枪声响起。
子弹擦着他的肩膀飞过,打在身后的木箱上,木屑纷飞。
陈霄在地上打了个滚,躲到一台废弃的机床后面,掏出手枪,朝张维义的方向还击。
枪声在空旷的仓库里震耳欲聋。
龙绳武也反应过来了,虽然手还被绑着,但他一个侧翻,滚到另一堆木箱后面。
张维义的人开火了,冲锋枪的子弹像雨点一样扫射过来,打在机床和木箱上,火花四溅。
“抓活的!”张维义的声音在枪声中吼道,“别打死他!”
陈霄缩在机床后面,喘着粗气。左肩火辣辣地疼,应该是被子弹擦伤了。他数了数枪声——至少四把冲锋枪,一把手枪。
硬拼没有胜算。
他朝龙绳武的方向看去,龙绳武朝他做了个手势,指了指仓库后墙——那里有个通风口,大约半米见方,用铁丝网封着。
陈霄会意,点了点头。
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碎木片,朝左边扔去。
木片落地的声音吸引了火力,几把枪同时朝那边扫射。
就是现在!
陈霄和龙绳武同时冲出去,朝仓库后墙狂奔。
子弹在身后追逐,打在水泥地上,溅起一串串火星。陈霄感觉到有子弹擦过小腿,一阵刺痛,但他没有停。
冲到后墙,龙绳武用肩膀狠狠撞向通风口的铁丝网。网很结实,只撞开了一道裂缝。
“我来!”陈霄举起手枪,朝锁扣连开三枪。
锁扣崩开了。
两人合力扯开铁丝网,龙绳武先钻了进去,陈霄紧随其后。
通风管道很窄,只能匍匐前进。里面漆黑一片,灰尘呛得人直咳嗽。
身后传来张维义的吼声:“追!别让他们跑了!”
枪声在管道里回荡,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陈霄拼命往前爬,膝盖和手肘很快就磨破了,火辣辣地疼。但他不敢停,后面已经有手电光照进来了。
通风管道不长,大约爬了二十米,前面出现了一个出口——是通往下水道的竖井。
“跳!”龙绳武喊了一声,率先跳了下去。
陈霄紧随其后。
扑通!
两人掉进了齐腰深的污水里,恶臭扑鼻。但这时候顾不上了,逃命要紧。
下水道很宽,可以弯腰前进。水流湍急,冲得人站不稳。
“往哪走?”龙绳武问。
陈霄看了看水流方向:“往下游,出口应该在江边。”
两人沿着下水道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身后传来追兵跳下来的声音,还有枪声——子弹打在水泥壁上,反弹得到处都是。
跑了几分钟,前方出现光亮——是出口。
陈霄心中刚升起一丝希望,忽然脚下一空!
下水道在这里断了,前面是一个落差三米多的瀑布,直接冲进长江。
“跳!”龙绳武毫不犹豫,纵身跳了下去。
陈霄回头看了一眼,追兵的手电光已经近了。他一咬牙,也跳了下去。
冰冷的江水瞬间淹没了头顶。
陈霄屏住呼吸,拼命往上游。水流很急,将他往下游冲去。他奋力划水,好不容易浮出水面,大口喘气。
月光下,江面一片混乱。龙绳武在不远处,也在挣扎。而岸边,张维义的人已经追到了出口处,正朝江里开枪。
子弹打在身边的水面上,噗噗作响。
陈霄深吸一口气,潜进水里,朝对岸游去。
江水很冷,伤口浸了水,疼得钻心。但他咬紧牙关,拼命划水。
游了不知道多久,终于摸到了对岸的礁石。他爬上礁石,瘫在上面,大口喘气。
龙绳武也爬了上来,躺在旁边,胸膛剧烈起伏。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死里逃生的笑。
“陈先生……”龙绳武喘着气说,“下次……别找我了……太刺激……受不了……”
陈霄也笑,但笑容很快就僵住了。
对岸,张维义的人没有追过来,但也没有离开。他们站在江边,手电光在江面上扫来扫去。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陈霄坐起来,“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去哪儿?”
陈霄想了想:“刘老伯那儿不能回了,张维义肯定已经查到了。去……去南山。”
“南山?”
“对,那里有个废弃的寺庙,我以前去过,很隐蔽。”陈霄挣扎着站起来,“能走吗?”
龙绳武也站起来,晃了晃,但站稳了:“能。”
两人沿着江岸,朝南山方向摸去。
夜色深沉,江风凛冽。
身后,重庆的灯火在雾中闪烁,像一只巨兽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而在那只巨兽的肚子里,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张维义站在江边,望着对岸漆黑的南山,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处座,要不要过江搜?”手下问。
张维义摇摇头:“南山太大了,搜不过来的。而且,天快亮了,动静太大不好。”
他转身,朝车子走去:“收队。派人盯住所有出城的通道,特别是往云南方向的。龙绳武一定会想办法回云南,绝不能让他活着离开重庆。”
“那陈霄……”
“陈霄……”张维义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他跑不掉的。重庆是我的地盘,他就算躲到老鼠洞里,我也能把他挖出来。”
坐进车里,张维义揉了揉太阳穴。
今晚的损失不小——死了三个人,伤了五个,还让陈霄和龙绳武跑了。更重要的是,兵工署那边肯定也出了事……
他拿起车载电台:“总部,我是张维义。兵工署那边情况怎么样?”
电台里传来嘈杂的声音:“处座,有人袭击了您的办公室,放了一把火,烧了不少文件。沈醉处长带人赶到,说是抓到了几个可疑分子,已经带回去了。”
张维义的手握紧了。
沈醉……
这个军统的处长,一直是他最大的威胁。今晚的事,肯定和他脱不了干系。
“知道了。”他放下电台,闭上眼睛。
计划必须提前了。
本来想等“火龙箭”的技术到手再动手,但现在看来,等不及了。
陈霄必须死,龙绳武必须死,沈醉……也必须死。
还有那些证据,必须全部销毁。
他睁开眼睛,对司机说:“去孔公馆。”
车子发动,驶入黎明前的黑暗。
而此刻,陈霄和龙绳武正在南山的密林中艰难跋涉。
山路崎岖,荆棘丛生。两人都受了伤,走得很慢。
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晨雾从山谷中升起,将整座山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陈先生,”龙绳武忽然开口,“那些证据……真的能扳倒张维义吗?”
陈霄沉默了片刻:“能。但需要时间,需要机会。”
“什么机会?”
“一个能让他所有罪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机会。”陈霄望着山下的重庆,“一个……他无法掩盖,无法抵赖的机会。”
龙绳武点点头,没有再问。
两人继续往上爬。
终于,在半山腰一处隐蔽的山坳里,找到了那座废弃的寺庙。
寺庙很小,只有一间正殿和两间偏房,已经破败不堪,门窗都没有了,屋顶也漏了几个大洞。但至少能遮风挡雨。
陈霄检查了一下,确认安全后,两人在正殿里坐下。
龙绳武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酒壶,递给陈霄:“喝一口,暖暖身子。”
陈霄接过,喝了一口,是烈酒,辣得他直咳嗽。
龙绳武笑了,自己也喝了一口:“陈先生,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陈霄靠在墙上,望着殿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
“等。”他说,“等沈醉的消息,等一个反击的机会。”
“等多久?”
“不会太久。”陈霄的眼神很坚定,“张维义比我们急。他做了那么多亏心事,一定怕夜长梦多。所以,他很快就会有大动作。”
“那我们……”
“养伤,休息,做好准备。”陈霄看向龙绳武,“龙将军,您能联系上您在重庆的部下吗?”
龙绳武摇头:“张维义肯定已经监控了所有滇军在重庆的人员。不过我有个老部下,在城外驻防,应该还安全。”
“能联系上吗?”
“能,但要等晚上。白天太危险。”
陈霄点头:“那就等晚上。”
他闭上眼睛,靠在墙上。
伤口还在疼,身体疲惫不堪,但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沈醉那边情况如何?证据送出去了吗?戴笠会是什么态度?
白玫瑰现在在哪里?是死是活?
魏国华、苏婉卿、孙耀祖……他们怎么样了?
还有小阿悄……
陈霄从怀里掏出怀表,打开。
表盖内侧,小阿悄的照片依然在微笑。但这次,陈霄看见照片背面,有一行极小的字,之前一直没注意。
他用手指摩挲着,勉强能辨认出来:
“若遇绝境,往南三十里,寻青竹庵,报我名号。——阿悄”
陈霄的心跳加快了。
小阿悄留了后路。
青竹庵……在哪里?
他仔细回忆。重庆往南三十里,应该是南岸的山区。青竹庵……好像听人提过,是个很偏僻的尼姑庵,香火不旺,几乎与世隔绝。
也许,那里是个安全的藏身之处。
但要去那里,必须穿过张维义的封锁线。
风险很大。
陈霄合上怀表,收进怀里。
等晚上,等龙绳武联系上老部下,再做打算。
现在,最重要的是休息,恢复体力。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但脑海里,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像走马灯一样旋转。
程世杰临死前的眼神,张维义温和而残忍的笑容,仓库里密集的枪声,江水中刺骨的寒冷……
还有那些证据,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那些血淋淋的交易……
陈霄握紧了拳头。
不能输。
绝对不能输。
为了那些死了的人,为了那些还在坚持的人,也为了……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
他必须赢。
窗外,天完全亮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这场战争,还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