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昏迷不醒,朝政暂由几位军机大臣与宗室亲王协同处理,但储位空虚的阴影,如同乌云般笼罩在朝堂之上。几位成年皇子,尤其是四阿哥弘历与五阿哥弘昼,其背后势力蠢蠢欲动,动作频频。前朝暗流,不可避免地涌向后宫。
皇后乌拉那拉氏执掌六宫,以“皇上静养,后宫安宁为要”为由,对诸皇子及其生母、养母的往来,明里暗里多加限制,尤其对与朝臣、宗室过从甚密者,更是严密监视。然而,百密一疏,尤其是人心,最难防范。
这日,安陵容以“胸闷气短,需在园中略走走”为由,在含珠和两个小宫女的陪伴下,到景阳宫后的小花园散步。花园不大,但亭台楼阁,倒也精巧。她正站在一池残荷前出神,忽听得假山后传来一阵压抑的、带着焦急的争执声。
“……阿哥,此处非说话之地,若被皇后娘娘的人瞧见……”
“嬷嬷放心,孤只是……只是心中实在不安。皇阿玛病重,前朝那些人……还有宫里……孤听说,景阳宫这位新晋的容妃,怀了龙胎?此事可确切?”
是四阿哥弘历的声音!安陵容心头猛地一跳,立刻对含珠使了个眼色。含珠会意,故意提高声音对两个小宫女道:“娘娘,那边菊花似开得不错,我们去瞧瞧?”
安陵容点点头,主仆几人若无其事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脚步却放得极缓,耳朵竖得尖尖的,留意着假山后的动静。
只听另一个苍老些的、似乎是嬷嬷的女声急道:“我的好阿哥,此事千真万确!皇后娘娘亲自派了太医诊的脉,如今人都从雨花阁迁到景阳宫来了,圣旨都下了晋封容妃,这还能有假?只是……”那嬷嬷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疑虑,“只是这容妃晋封得实在蹊跷,皇上病中下旨,又是这般时候……老奴总觉得,有些不安。”
弘历沉默了片刻,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压抑着的焦虑与不甘:“皇阿玛昏迷不醒,这道旨意……怕是有人代拟。若容妃真诞下皇子,那便是皇阿玛如今唯一的嫡出子嗣,身份贵重……届时,还有孤的立足之地吗?”
“阿哥慎言!”嬷嬷的声音带着惊惧,“这话可万万说不得!皇上洪福齐天,定能转危为安。况且,容妃腹中是男是女尚未可知,即便真是皇子,年岁尚幼,阿哥您早已成年,在朝中素有贤名,岂是……”
“够了,嬷嬷。”弘历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一丝与其年龄不符的冷厉,“你不必宽慰孤。孤知道自己的处境。皇额娘(指皇后)如今大权在握,端娘娘(指端妃)体弱,齐娘娘(指齐妃)……不提也罢。孤在宫中,举步维艰。这容妃……不得不防。”
“那阿哥的意思是……”
“你想法子,探探这容妃的底细。她入宫前是何等人家?性情如何?与宫中何人亲近?尤其要留意,她与皇额娘,与端娘娘,可有往来。还有……她这胎,是否真的安稳。”弘历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后面的话听不真切了。
接着,是匆匆离去的脚步声。
安陵容站在一丛金菊旁,指尖冰凉。四阿哥弘历,竟然已经将目光投向了她这个“有孕”的容妃!在他眼中,她腹中这个尚未出世、甚至不存在的“皇弟”,已然成了威胁他储位的潜在对手!皇后将她捧上妃位,迁居景阳宫,是否也存了用她来制衡、甚至刺激这些成年皇子的心思?
她感到一阵荒谬的寒意。她这个依靠谎言存活、自身难保的棋子,竟然阴差阳错,成了这夺嫡棋局中,一个被各方忌惮的“变量”。
是夜,安陵容辗转难眠。四阿哥的忌惮,皇后的利用,齐妃的试探,端妃的神秘,还有那隐藏在暗处、与“摄魂玉”、“牵机引”相关的幽灵……无数条线,在她脑中交织缠绕,如同一张越来越紧的网。她必须尽快理清头绪,否则,不等那幕后黑手动手,她就会被这错综复杂的宫廷斗争撕碎。
她想起端妃那枚玉环扣,那暗示着“东风”的残缺印记。“静待东风”……这东风,是否也指这皇子间的暗流?抑或是,这暗流本身,就是“东风”的一部分,能将这潭水搅得更浑,让她有机可乘?
但如何利用?她手中筹码太少。除了那枚不祥的玉佩和残页,她几乎一无所有。她需要盟友,哪怕只是暂时的,互相利用的盟友。
皇后?绝无可能。端妃?态度暧昧,深浅不知。齐妃?愚蠢冲动,易被利用,但也容易坏事。四阿哥?心思深沉,利益当前,与虎谋皮。
她需要一个能在宫中传递消息、又能暂时不引人注目的人。她想到了那个被欺负的小宫女小棠,和那个看似与世无争的守夜老太监冯公公。
次日,安陵容“赏花”时“偶感风寒”,咳嗽不止。太医来看过,开了方子。煎药时,安陵容特意吩咐,让小棠负责看顾药炉,说是她细心。小棠受宠若惊,尽心尽力。
安陵容趁着喝药时,状似无意地对含珠叹息:“这药苦得很,喝了也不见好。听闻冯公公早年曾在御药房当过差,懂得些药理,不知他可有法子,让这药不那么难入口?”
含珠会意,下去寻冯公公。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冯公公佝偻着背,慢吞吞地来了,行了礼,垂手站在下首。
“冯公公,听闻你懂些药理?”安陵容声音温和,带着病中的虚弱。
“回娘娘,奴才年轻时在御药房打过几年杂,略知皮毛,不敢说懂。”冯公公声音沙哑,眼皮耷拉着。
“本宫这药,实在苦涩难当,喝了便想吐,于养病无益。你可有法子,添些甘草之类的,调和一下?”安陵容问。
冯公公抬起浑浊的眼,看了安陵容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又垂下:“回娘娘,甘草性平,确实可调和诸药,去其苦味。只是……是药三分毒,增减需得太医准许。奴才不敢擅专。”
这话回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知道,又撇清了责任,更暗示了宫中药物的忌讳。安陵容心中微动,这冯公公,看似昏聩,实则心里门清。
“公公说的是,是本宫心急了。”她笑了笑,不再提药的事,转而道,“这景阳宫夜里风大,公公年岁大了,守夜辛苦,要多添件衣裳才是。”
“谢娘娘体恤,奴才习惯了,不碍事。”冯公公躬身。
“嗯,你下去吧。含珠,看赏。”
冯公公谢恩退下。从头到尾,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和话语,但安陵容却觉得,这老太监,或许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至少,他懂得分寸,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这是一个开始。她需要耐心,需要等待,也需要创造机会。
机会,在几天后悄然来临。
皇后在景仁宫设小宴,说是秋日家宴,只请了几位位份高的妃嫔。安陵容“胎气”未稳,本可不去,但皇后特意派了剪秋来请,说“只是家宴,不必拘礼,容妃也来坐坐,松散松散心情,对龙胎也好”。
这是皇后的“恩典”,也是不容推拒的“命令”。
安陵容只得打起精神,换上符合妃位的常服,前往景仁宫。宴无好宴,她知道,这又是一场考验。
席间,皇后端坐主位,笑容慈和。端妃、齐妃、敬妃(另一位资历较老的妃嫔)等均在座。安陵容位份最低,坐在下首。气氛看似融洽,实则暗藏机锋。
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到了皇帝的病情上。皇后叹了口气,面露忧色:“皇上的病,至今不见起色,本宫这心里,日夜难安。只盼着容妃腹中的龙胎,能带来些喜气,冲一冲这宫中的晦气。”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安陵容身上。安陵容连忙起身,垂首道:“皇后娘娘言重了,臣妾福薄,只求能安稳度日,为皇上、皇后娘娘祈福,岂敢当此厚望。”
“容妃妹妹何必自谦。”齐妃笑着接口,眼波流转,“妹妹如今是双身子的人,金贵得很。这景阳宫住得可还习惯?若有什么短缺,或是下人伺候不周,尽管跟皇后娘娘说,娘娘定会为你做主。”
“一切都好,谢齐妃姐姐关心。”安陵容谨慎应答。
“本宫听说,前几日四阿哥去御花园散步,似乎离景阳宫不远?”一直沉默的端妃,忽然轻轻咳嗽了一声,放下手中的茶盏,抬眼看向皇后,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殿内气氛,骤然一凝。
皇后的笑容淡了几分,看向端妃:“哦?有这事?本宫倒未曾听闻。弘历那孩子,近日是常去御花园读书散心,许是路过吧。容妃有孕在身,需静养,弘历是个懂事的孩子,不会去打扰。”
端妃点点头,不再言语,只拿起帕子,掩唇又低咳了几声。
齐妃的脸色却有些微妙,眼珠子转了转,笑道:“四阿哥勤勉好学,是好事。说起来,五阿哥近日似乎也常往寿康宫(太后居所)去请安呢,太后她老人家,最是慈爱。”
这话看似寻常,却暗指五阿哥在走太后的门路。皇后的眼神微冷,瞥了齐妃一眼。齐妃讪讪地闭了嘴。
安陵容低头喝茶,心中却是惊涛骇浪。端妃突然提及四阿哥靠近景阳宫,绝非无意!她是在提醒皇后,有人(四阿哥)在关注自己?还是在暗示自己,四阿哥的动向?齐妃紧接着提起五阿哥和太后,更是将皇子间的暗斗摆到了台面上。
皇后将话题轻轻带过,又说了些闲话,宴席便在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气氛中结束了。
回景阳宫的路上,安陵容的心久久不能平静。端妃那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她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她是在向自己示好?还是在向皇后暗示什么?或者,两者皆有?
这后宫,每一个看似平静的瞬间,都可能隐藏着惊心动魄的暗流。而她现在,正被这暗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冲向那未知的、凶险万分的未来。
“静待东风”……安陵容抬头,望向景仁宫方向那巍峨的殿宇飞檐。这东风,似乎已在这无声的较量中,悄然鼓荡。而她,必须在这风起之前,站稳脚跟,看清方向。否则,便会被这突如其来的狂风,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