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向上,气流湍急,带着腐朽与新生混杂的怪异气息。林轩被苏璃半搀扶着,在狭窄的管道中艰难攀爬。他体内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玻璃渣在流动,每一次心跳都带来尖锐的刺痛——那是强行引爆原始混沌、与那合成怪物“同归于尽式”对冲带来的反噬,更是意识中那片被归档者“打磨”过的区域,因过度负荷而产生的、近乎崩裂的滞涩感。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一部分思维变得异常“清晰”和“高效”,但这种清晰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缺乏灵动的火花。就像一台被设定了固定运算模式的机器,在处理某些特定问题时无比迅速,却失去了随机应变的可能。这是归档者留下的“礼物”,一份刻在认知里的枷锁。
身后的崩溃声与尖啸已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从四面八方岩层中渗透出来的“嗡鸣”。这嗡鸣不再是之前回廊那种和谐的众声低语,而是充满了痛苦、愤怒,以及……某种逐渐苏醒的、古老的警觉。
他们终于爬出通道,跌入另一个空间。
这里不再是规整的腔室或回廊,而像一个巨大的、自然形成的岩洞。洞顶垂下无数钟乳石般的结晶簇,散发着幽暗的、不稳定的微光,映照出地面堆积的、如同风化骨骼般的破碎信息结构。空气潮湿,弥漫着铁锈与臭氧混合的气味。
与之前区域最大的不同在于,这里的“墙壁”和地面,不再是无生命的材质。它们布满了粗大虬结的、类似血管或神经网络般的暗金色脉络。这些脉络微微搏动,每一次搏动,都传递来强烈的情绪波动——剧痛、被侵蚀的恶心、漫长沉睡中被持续抽血的虚弱,以及刚刚被那场爆炸惊醒的、混杂着茫然的暴怒。
“回廊……它本身是活的?”苏璃半跪在地上,一只手仍扶着林轩,另一只手轻轻按在一条从地面隆起的暗金色脉络上。指尖传来的并非温度,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的、浩瀚无边的痛苦与哀伤。这痛苦如此真切,让她眼眶瞬间发热。
“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生命。”林轩喘息着,靠在一块冰冷的、布满脉络的岩石上,真实之眼艰难地观察着四周,“更像是……一个庞大意志的‘躯体’,或者一个基于集体潜意识形成的‘梦境实体’。它用这种方式,收容、保存那些文明的遗思。但现在,它病了,被寄生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洞窟深处,一条特别粗壮的暗金色脉络突然剧烈痉挛起来!脉动的光芒急速黯淡,转为一种腐败的灰黑色。紧接着,那灰黑色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迅速沿着脉络网络向四周蔓延,所过之处,脉络的搏动变得紊乱、微弱,散发出和之前暗银结荚类似的、冰冷而贪婪的气息——那是归档者寄生结构深入“躯体”的痕迹。
回廊在痛苦地“发炎”、“坏死”。
“你们……看见了……”
一个声音直接在他们的意识中响起。不再是古老低语,也不是归档者的冰冷通知,而是充满了疲惫、痛楚与复杂情绪的、清晰的“话语”。这声音仿佛由无数个微弱的声音叠加而成,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使用的是最本源的意念沟通。
回廊的集体意志,终于向他们直接发声。
“看见了……那些蛀虫……在我身体里……”声音断断续续,带着生理性的颤抖,“它们很早……很早以前就来了……趁着一次‘大沉睡’……埋下了种子……我以为……只是自然的信息沉淀……没想到……”
随着它的“话语”,周围的暗金色脉络光芒流转,投射出一些模糊的、片段的景象——
很久以前,回廊在一次收纳了某个超大型复合文明遗骸后,陷入了深度的“消化”与“整合”沉睡。那时,一些极其细微的、伪装成无害信息尘埃的银灰色“孢子”,随着那个文明遗骸一起被纳入。在回廊沉睡、防御最薄弱时,这些“孢子”在它的“躯体”深处(如遗忘池、育苗室)扎根,开始缓慢生长,建立连接,窃取养分。
回廊醒来后,察觉到些许异样,但最初只以为是收纳物本身的不稳定。等到它真正意识到这是系统性的、恶意的寄生时,那些“根须”和“结荚”已经深深嵌入它的结构,与它自身的能量和信息循环部分融合。强行清除,可能伤及根本,甚至导致它保存的无数文明遗思崩散。
它陷入了漫长的、痛苦的僵持。一方面要维持自身运转,庇护遗骸;另一方面要竭力抑制寄生结构的扩张,并尝试寻找在不引发大崩溃的前提下剔除它们的方法。而归档者,则利用这种僵持,持续地、隐蔽地进行着“抽取”与“合成”的实验。
“它……在试图‘制造’什么。”林轩忍着头痛,将之前在结荚处看到的“轮廓”信息,以及自己对那“银色原点”的感知,传递过去,“不是简单的掠夺。像是在……拼凑一个‘工具’,或者一个‘钥匙’。”
“钥匙……”回廊意志的痛楚中多了一丝惊悸,“打开……什么的钥匙?打开我?还是打开……‘外面’?”
它也不知道。归档者的目的隐藏在层层冰冷的协议与逻辑之下,即便是回廊,也只能看到其表象。
“你们……炸毁了它的一个‘消化腺’……惊醒了它,也……惊醒了我。”回廊意志的“目光”落在林轩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名为“希望”的震颤,“你们的力量……很奇特。尤其是你……变量。你的‘混沌’,带着‘否决’的印记……你的‘认知’,又被它们‘污染’过……你或许能……看到一些我看不到的东西。”
林轩沉默。他知道回廊意志在暗示什么。他意识中那片被归档者“格式化”的区域,既是一种伤害,也可能成为一个特殊的“接口”或“透镜”,让他能以某种近似归档者底层逻辑的方式,去观察、理解,甚至……反向影响那些寄生结构。
但这极其危险。每一次使用那种“格式化”的认知模式,都可能加深归档者对他的“定义”,让那道“虚痕”烙印得更深,甚至可能让他的一部分思维被永久同化。
“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林轩直接问。他不相信无缘无故的援助,尤其是在一个自身难保的古老存在面前。
“代价……”回廊意志的波动变得沉重,“我的时间……不多了。那个‘结荚’的暴走和毁灭,已经向它们的主系统发出了强烈的异常信号。很快,更彻底的‘扫描’和‘清理’就会到来。可能是更强的归档延伸体,也可能是……‘肃清协议’的直接介入。”
它顿了顿,暗金色脉络的光芒集中照耀在林轩和苏璃身上,尤其是他们额心那隐藏的共鸣之弦,以及意识中归档者留下的“虚痕”。
“你们也已经被标记。逃,能逃多久?这片废墟之下,是无尽的黑暗与它们冰冷的秩序。你们需要盟友,需要……据点。”
“你想要我们帮你清理其他寄生结构?”苏璃问。
“不……不仅仅是清理。”回廊意志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决绝,“我要你们……找到那个‘核心’。所有寄生结构的指令源头,那个最初埋下的‘银色原点’。它一定藏在……我最深处的‘旧梦回环’里,那里堆积着我最初收纳、也是最不愿触及的一些……记忆与遗骸。找到它,摧毁它,或者……理解它真正的目的。”
“作为交换?”林轩追问。
“交换……”暗金色脉络的光芒变得柔和了一些,如同叹息,“如果成功,我将为你们提供临时的庇护所,并开启一条……我知道的、古老的‘缝隙’。那条缝隙,或许能通向‘序列’监控网络的薄弱处,甚至……接近‘契光’指引的某些古老节点。如果失败……”
光芒黯淡下去。
“如果失败,我的崩溃可能会提前。而在那之前,我会尽力将你们‘弹射’出去,远离这里。但能逃到哪里,能否逃掉,就看你们自己了。”
洞窟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暗金色脉络痛苦的搏动声,以及远处灰黑色腐败气息缓慢蔓延的细微声响。
这是一个风险极高的交易。深入回廊最危险的区域,面对归档者可能的陷阱和反扑,还要与时间赛跑。但回报也同样关键——一个暂时的安全区,一条可能摆脱当前被动局面的路径,以及对归档者更深层目的的探查机会。
更重要的是,他们似乎别无选择。在归档系统已经提升追踪权限的当下,盲目逃窜只会被逐步压缩生存空间。
林轩看向苏璃。苏璃也在看着他。两人目光交汇,瞬间便交换了彼此的想法。
“带路。”林轩撑起身子,尽管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惯有的锐利与冷静,“去‘旧梦回环’。”
暗金色脉络骤然亮起,仿佛被注入了新的能量。一条由脉络光芒铺就的、蜿蜒向洞窟更深处的“小径”,缓缓显现出来。
“跟着光走……小心……那里的‘回声’……很重。它们不仅仅是记忆……有些……还活着,以一种痛苦的方式。”
回廊意志的声音逐渐淡去,留下最后的警示:
“还有……记住,在‘旧梦回环’里,不要完全相信你们看到的‘历史’。因为那里保存的,往往是文明……最后的‘执念’与‘悔恨’。它们会扭曲时空,混淆真实与幻象。”
“分辨‘回声’与‘现实’,是你们活下去的第一关。”
光芒小径的尽头,没入一片翻涌的、由无数破碎画面和凄厉音调构成的混沌迷雾之中。
那里,就是“旧梦回环”。
埋葬着回廊最古老、最伤痛记忆,也隐藏着归档者最初阴谋之种的地方。
林轩和苏璃对视一眼,调整呼吸,迈步踏上了那条光芒小径,走向翻涌的迷雾。
身后,是痛苦搏动的回廊躯体。
前方,是未知的、由执念与悔恨构成的古老梦魇。
而他们的意识深处,归档者留下的“虚痕”,正随着靠近目的地,传来一阵阵微弱但清晰的……共鸣般的悸动。
仿佛在欢迎,又仿佛在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