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如纱,笼罩着楚家老宅的庭院。
香炉里三炷青烟笔直升起,在无风的夜里显得诡异而凝滞,烟丝扭曲如蛇,散发出淡淡的艾草与朱砂混合的苦涩气味,鼻腔微刺,仿佛吸入的是陈年旧事的气息。
晏玖站在院中央,黑裙垂地,袖口微扬,指尖夹着一张泛黄符纸。
布料摩擦间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枯叶在月下低语。
她眼神平静,却深得像井——底下压着谁也看不懂的东西。
晚风拂过她的发梢,带来一丝凉意,触感如蛛网轻缠面颊。
楚老爷子被一道金线缠住手腕,那线细若游丝,却是用朱砂混着生辰八字炼成的引魂索,此刻正微微发烫,烙在皮肤上,隐隐作痛。
他本不愿来,可当昨夜祖先牌位前那双棉靴真的燃尽成灰,冷风穿堂而过时,他听见了父亲的脚步声——木屐叩击青砖,一声,两声……停在门外。
没有敲门,也没有说话。只是站着。
脚步声带着潮湿的泥土味和腐朽的樟木气息,仿佛从坟茔深处传来。
他就知道,逃不掉了。
“你要带我去哪?”此刻,楚老爷子声音发颤,脚底虚浮,仿佛踩在棉花上,鞋底与地面之间竟似隔着一层滑腻的寒霜,每一步都打滑。
“冥界。”晏玖轻声道,抬手掐诀,符纸自燃,化作一只火蝶,扑向老人眉心。
火焰掠过时,一股焦灼的檀香窜入鼻腔,紧接着是皮肉被无形之火轻燎的刺痛。
刹那间天地翻转。
耳中嗡鸣骤起,如千只铜铃齐震,心跳被拉长成缓慢的鼓点。
视野碎裂成无数浮光掠影:儿时摔破膝盖的画面、妻子临终的手指、祠堂油灯熄灭的瞬间……
忽然,一声清越的铜铃响彻虚空。
脚下石砖一寸寸浮现,裂缝中钻出彼岸花,猩红花瓣瞬间绽放又枯萎,落地即化为灰烬。
等视野重新聚焦时,他已立于一条灰茫茫的长桥之上,脚底传来冰冷坚硬的触感,仿佛踏在千年尸骨堆砌的基石上。
桥下是浓稠如血的河流,无声流淌,偶尔有白影浮沉其间,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凄厉的呜咽如针尖刮过耳膜,却又被某种无形之力压抑,只剩断续的气音。
两岸飘着幽绿灯笼,写着“黄泉路”三个字,字迹歪斜,像是用骨灰写就。
灯光幽幽晃动,映在桥栏上,泛出青惨惨的冷光,手扶之处,冰凉如尸身,甚至能感觉到金属表面渗出的湿滑阴露。
“这……这是……”楚老爷子踉跄后退,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止,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腐水与铁锈混合的腥气,“不可能!这些都是传说!人死如灯灭,哪有什么阴曹地府!”
晏玖站定在他身后,身影修长,安静得不像活人。
她缓缓抬头,望向桥尽头那扇高耸入云的青铜巨门——门缝间渗出黑气,如活物般蠕动,隐约传来锁链拖行之声,铁环与石板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仿佛有巨兽在门后苏醒。
她的嘴角动了动,没有解释,只轻轻说了句:“您父亲就在前面等您。”
“你胡说!”老爷子猛地转身,“我爹早就投胎了!怎么可能还在这儿游荡?再说……你怎么能进来?你不是活人吗?”
晏玖没答。
她抬起右手,五指舒展。
下一瞬,她的魂体从肉身中剥离而出——通体漆黑,如墨浸透,又似深渊凝结而成。
那黑色浓烈到近乎反光,连周围的光线都被吞噬,形成一圈扭曲的暗晕。
那些路过的小鬼见状纷纷避让,连桥下的冤魂都停止了哀嚎,齐刷刷望来。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连风都凝滞了,空气沉重如铅,压得人耳膜发胀。
楚老爷子瞪大双眼,嘴唇哆嗦:“你……你的魂……怎么是黑的?!”
他听说过魂色之说——善者洁白,恶者赤红,怨者靛青,执念深重者呈灰。
可从未听闻有人魂体全黑,黑得毫无杂质,黑得像是连光都能吞下去。
这不是人的魂。
这是……禁忌。
“晏玖!”他厉声质问,“你到底做了什么?你还是人吗?!”
风起了。
吹动她额前碎发,露出一双清冷的眼。
那眼里没有怒意,也没有惧怕,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倦怠。
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穿透了整个黄泉桥:
“老爷子,您觉得,一个能带活人魂游冥界的风水师,还能算是普通人?”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拂过自己漆黑的魂体,动作温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易碎品,触感却如抚过寒铁,冰冷而沉重。
“至于这颜色……”她声音渐低,额角一道极细的暗纹在幽光下若隐若现,像是烙印,又像裂痕。
“您听说过‘逆渡者’吗?那种明明该死却没死的人。我在第九渊底躺了七天,靠着一口怨气爬回来……可回来的,已经不完全是‘我’了。”
她忽地眨眨眼,语气陡然轻松:“不过现在嘛——我觉得我这魂体染个色的事儿,真不算啥大事。您说是吧?总比您当年偷偷改祖坟风水、害死三房嫡孙强多了。”
楚老爷子猛地踉跄一步,扶住桥栏干呕起来。
冷汗浸透后背,心脏狂跳不止,喉咙发紧,像被冥河的淤泥堵住。
半晌,他才颤抖着开口:“你说……那是沾上的东西?”
晏玖回头,冲他笑了笑,那笑容轻飘飘的,像一阵随时会散的烟。
远处,铜门吱呀开启一道缝隙,阴风骤涌,卷起桥面尘灰,扑在脸上,带着尸土与铁锈的腥气。
就在此刻,桥心钟楼悄然响起第一声——沉闷悠远,仿佛唤醒某种古老守卫。
晏玖脚步微顿,眉心轻蹙,却未言语。
她收回手,转身向前走去,黑袍猎猎,宛如冥河主宰。
“跟上。”她说,“再往前几步,您就能见到想见的人了。”
楚老爷子僵立原地,双腿沉重如铅。
更是踏入了一个早已埋好陷阱的命运漩涡。
而那个走在最前方的黑衣少女……
或许从来就没打算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