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果山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积雷山的妖氛仍在天际徘徊,而事件的漩涡中心——
斗战胜佛孙悟空,已随着观音菩萨的莲台,踏上了返回灵山的云路。
这一次,不再是往日那般一个筋斗翻越万水千山的逍遥,也非功成归来时的意气风发。
云路两旁,是肃穆随行的韦陀尊者与几位护法金刚,他们的目光虽无恶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看守意味。
前方,观音菩萨的莲台散发着柔和却浩瀚的佛光,既是指引,亦是禁锢。
孙悟空沉默地跟在后面,低垂着头,火眼金睛隐在眉骨的阴影里,让人看不清其中神色。
那身锁子黄金甲上沾染的地火灰烬与斑驳血痕尚未拭去,与周遭祥和的梵唱佛光格格不入。
他没有试图反抗,也没有言语。
脑海中翻腾着花果山的惨状、牛魔王泣血的怒吼、铁扇公主苍白的面容,以及那根如同梦魇般挥之不去的金色猴毛。
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
灵山,大雷音寺。
往日里虽庄严肃穆,却总有一种佛法无边、慈悲渡世的祥和。
但今日,当孙悟空踏足这片佛国净土时,感受到的却是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压力。
寺内,香烛缭绕,梵唱依旧,只是那唱诵声中少了几分空灵自在,多了几分肃穆与审视。
诸佛菩萨、罗汉金刚,各按品级端坐莲台,目光或悲悯、或叹息、或严厉、或不解,尽数落在那个缓缓走入殿中的金色身影上。
那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无质,却比任何天罗地网都要令人窒息的大网,将他牢牢罩定。
端坐中央九品莲台的如来佛祖,法相依旧恢弘,慧眼如炬,仿佛能照彻三世十方一切因果。
他并未立刻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孙悟空,那平静的目光却比任何斥责都更让孙悟空感到无所遁形。
金蝉子——旃檀功德佛,坐在离佛祖不远处的莲台上,他看着自己这个曾经无法无天、后又历经磨难终证果位的大徒弟,如今却惹下这般塌天大祸,眉宇间充满了化不开的忧虑与痛心,手中捻动的佛珠都快了几分。
他想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弟子孙悟空,参见我佛如来。”孙悟空走到殿心,依礼躬身,声音干涩,失去了往日的清亮不羁。
佛祖缓缓开口,声音宏大平和,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威严:“悟空,你可知罪?”
没有迂回,没有铺垫,直指核心。
孙悟空身躯微不可察地一震,沉默了片刻,抬起头,迎向佛祖那仿佛能映照出他心底所有隐秘的目光,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弟子……知罪。”
他认了。
没有辩解那“蟠桃酿”的诡异,没有推脱牛魔王的常年冷落,更没有提及铁扇公主那一瞬间的……恍惚。
事已至此,任何解释在铁一般的事实和滔天的后果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
那根猴毛,就是钉死他罪责的耻辱柱。
“你身入佛门,位列斗战胜佛,当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贪嗔痴慢疑,五毒炽盛,乃修行大忌。”佛祖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如锤,敲打在孙悟空的心上,“你一时妄动无明,犯下淫戒,更因一己之私,致令兄弟反目,生灵涂炭,花果山福地几近毁于一旦。此等罪业,你可知其深重?”
“弟子……深知。”孙悟空再次低头,声音低沉。
他能感受到周遭那些目光中的重量,有失望,有谴责,有惋惜。
这比面对千军万马、刀山火海更让他难以承受。
“旃檀功德佛,”佛祖目光转向唐僧,“悟空乃你弟子,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唐僧起身,面向佛祖,脸上满是痛楚与挣扎,他看了看下方垂首的孙悟空,又看了看宝相庄严的佛祖,最终合十躬身,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回禀我佛,悟空……顽劣成性,劣根未除,犯下如此大错,实乃弟子管教无方之过。然……然其保弟子西行,功果非虚,还望我佛念在其昔日功劳,及……及或有隐情未明,能从轻发落,予其一个改过自新之机。”
他终究是心软,试图为徒弟争取一线生机。
佛祖微微颔首,不置可否,目光又扫过殿中诸佛菩萨。
观世音菩萨出列,合十道:“我佛,悟空之罪,确凿无疑,不容姑息。然其本性非十恶不赦,此番劫数,亦是定数使然,酒乱性情,劫火焚心。若严加惩戒之余,能导其向善,彻底斩断孽缘,或可消弭恶业,重归正道。若一味重罚,恐其心生怨怼,魔障更深,反为不美。”
她的话语依旧带着慈悲,主张惩戒与教化并重。
亦有金刚怒目而出,声如洪钟:“我佛!佛门清净之地,岂容此等污秽!孙悟空身犯淫戒,败坏清誉,更引发三界动荡,罪无可赦!当废其佛法,剥其佛位,打入轮回,永世不得超生,以儆效尤!”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低沉的议论声,有赞同严惩者,亦有主张网开一面者。
孙悟空立于殿心,听着这些决定他命运的议论,心中一片冰凉。
他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摆在砧板上的货物,任由他人评判处置。
那齐天大圣的傲骨,那斗战胜佛的尊严,在此刻被剥蚀得干干净净。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端坐莲台的佛祖,眼中不再有桀骜,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或者说,是认命。
“俺老孙……任凭发落。”
他知道,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必须承受。
这是他自己种下的苦果。
如来佛祖的目光再次落回孙悟空身上,那目光深邃如海,仿佛看穿了过去未来,看透了他所有的挣扎与悔恨。
殿内渐渐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佛祖身上,等待着他最终的裁决。
这灵山的梵音,此刻肃杀如刀。
这天罗地网般的注视,比五行山更重。而对孙悟空的审判,才刚刚开始。
他的佛位,他的自由,乃至他的未来,都系于这大雄宝殿之上,即将出口的寥寥数语之间。
风暴,从花果山转移到了灵山,以另一种更加无形,却可能更加致命的方式,继续肆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