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洞府,万古玄冰也隔绝不了外界的血腥与肃杀余韵。
铁扇公主坐在静室冰榻边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榻沿,耳边仿佛还回荡着九曜星君湮灭前的短促惊叫,眼前晃动着十万天兵溃逃如蚁的混乱景象。
她微微侧首,目光穿过静室入口,落在外间主洞府中央那道依旧盘坐如钟的霸道身影上。
孙悟空周身混沌之气已恢复平稳流转,方才一战似乎并未对他造成太大损耗,反而那股归墟寂灭的气息更加深邃内敛,如同风暴过后的深海,表面平静,内里却蕴藏着吞噬一切的力量。
他闭目调息,棱角分明的侧脸在幽暗的冰光中显得格外冷硬。
铁扇公主的心绪复杂难言。
震撼于他的无敌凶威,心悸于他杀伐果决的冷酷,却又……莫名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
在这三界皆敌、杀机四伏的绝境中,唯有他身边,仿佛才是唯一的净土。
这个认知让她心头发颤,不知是喜是忧。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洞府另一侧,那枚灰色的光茧依旧在缓缓旋转,只是表面的混沌符文似乎比之前更加活跃,明灭不定,仿佛其中封存的存在,正经历着某种剧烈的内在变化。
“老牛……”
她心中低语,过往夫妻情分的剪影与后来的决裂怨恨交织,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一切,都回不去了。
突然,那灰色光茧猛地一颤!
“嗡——!”
低沉的嗡鸣声自光茧内部传来,并非痛苦的嘶吼,而是一种仿佛挣脱枷锁、破茧重生的律动!
光茧表面的混沌符文疯狂闪烁,灰暗的光泽如同呼吸般明灭,一股压抑了许久、熟悉而又陌生的狂暴妖气,如同苏醒的远古凶兽,开始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孙悟空几乎在同一时间睁开了双眼,混沌眸光如电,射向光茧。
铁扇公主也倏然站起,屏住呼吸,紧张地望向那边。
“咔嚓……”
轻微的碎裂声响起。
光滑的灰色光茧表面,出现了一道细密的裂纹。
紧接着,裂纹如同蛛网般迅速蔓延,瞬间布满了整个光茧!
“轰——!”
光茧轰然炸裂!
无数灰色碎片还未飞溅开来,便被一股更加霸道的混沌之力抚平、湮灭。
浓郁的灰雾翻滚升腾,其中,一道魁梧如山、散发着令人心悸凶威的身影,缓缓挺直了腰背。
牛魔王!
他依旧是那副虬髯巨汉的模样,但眼神却与之前截然不同。
赤红疯狂的戾气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如渊的疲惫、茫然,以及一种仿佛大梦初醒后的……痛苦清明。
他低头,看着自己粗糙有力的双手,又缓缓抬头,目光先是掠过满脸紧张复杂的铁扇公主,最终,定格在了孙悟空身上。
四目相对。
洞府内一片死寂,只有混沌之气流淌的细微声响。
牛魔王那双铜铃般的牛眼中,无数情绪翻腾汹涌:有被心魔控制时的疯狂记忆带来的耻辱与后怕,有对孙悟空强行镇压并净化自己的复杂感受,更有……在那混沌归墟之力洗涤下,被强行从记忆最深处翻掘出来的、早已被心魔扭曲掩埋的……真实过往!
那些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奔流:
翠云山巅,他笨拙地摘下最大最艳的那朵山花,递到那明艳泼辣的罗刹女面前,换来她一个似嗔似笑的白眼。
芭蕉洞内,红孩儿蹒跚学步,扑倒在他怀里,奶声奶气地喊“爹爹”,铁扇在一旁抿嘴轻笑,眼中是难得的温柔。
他外出征战归来,身上带伤,她一边数落他粗心莽撞,一边亲手为他敷上罗刹族秘制的伤药,指尖微凉,动作却轻柔无比。
无数个平淡却温暖的日夜,举案齐眉,虽无仙侣的逍遥浪漫,却有俗世夫妻的踏实温情……
这些真实的、鲜活的、带着温度的记忆,如同最锋利的剑,将他被黑袍护法植入的虚假背叛影像、将他因屈辱和猜忌构筑的心魔堡垒,彻底击得粉碎!
原来……那些恨,那些怒,那些所谓的“背叛”与“耻辱”,竟大半是魔头精心编织的谎言!
而他,竟像个彻头彻尾的蠢货,被玩弄于股掌之间,不仅险些亲手毁掉最珍视的一切,更成了魔头用来对付自己兄弟的刀!
“嗬……嗬嗬……”
牛魔王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庞大的身躯微微颤抖,铜铃大眼中,竟有浑浊的泪水滚滚落下,砸在冰面上,嗤嗤作响。
铁扇公主看着他那痛苦悔恨的模样,心中也是一酸,别过脸去。
孙悟空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催促,没有嘲讽,只是等着。
良久,牛魔王猛地抬起手臂,用那堪比精铁的衣袖狠狠抹了一把脸,将泪水与软弱一并抹去。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吸进了万载玄冰的寒气,让他混乱的头脑为之一清。
他再次看向孙悟空,眼神已然不同。
愧疚、感激、兄弟重逢的激动,还有一丝无颜以对的窘迫,交织在一起。
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干涩,仿佛许久未曾开口:“七……七弟……”
这一声久违的“七弟”,让孙悟空冰冷的眼神微微一动。
“老牛,”孙悟空开口,声音平静,“醒了?”
牛魔王重重地点了点头,迈开沉重的步伐,走到孙悟空面前。
他身材比孙悟空高大魁梧许多,此刻却微微佝偻着背,如同犯错的孩童。
“俺……俺老牛糊涂!被魔头蒙蔽,猪油蒙了心!对你,对铁扇……”他声音哽咽,说不下去,猛地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力道之大,嘴角立刻渗出血丝,“俺对不起你们!”
孙悟空看着他脸上迅速红肿的掌印,又看了看一旁神色动容的铁扇公主,淡淡道:“过去的事,不提了。心魔已除,便好。”
他如此轻描淡写,反而让牛魔王更加无地自容。
“七弟!俺……”
牛魔王还想说什么。
突然,孙悟空眼神一厉,猛地转头望向洞府之外!
几乎同时,牛魔王和铁扇公主也感受到了一股阴冷邪恶、却又强大无比的魔气,正如同漆黑的潮水,蛮横地冲垮了外围的混沌禁制,朝着洞府内部汹涌而来!
“桀桀桀……好一幕兄弟情深、破镜重圆的感人戏码啊!”
沙哑阴戾的怪笑声在洞府内回荡,浓郁如墨的黑气凭空涌现,迅速凝聚成一道身披破烂黑袍、面容模糊、只露出一双猩红邪眼的身影——正是黑袍护法的一具重要分身!
其气息之强,远超栖霞山那缕分神,赫然达到了大罗金仙初期的层次!
“可惜,本座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腻歪的戏码!”黑袍护法猩红的眼睛扫过三人,最终定格在牛魔王身上,充满恶意地笑道,“平天大圣,你以为摆脱了心魔,就能赎清罪孽?你可知,你之前发狂时攻打灵山,杀伤罗汉,这些因果业力,可都记在你头上呢!哦,对了,还有你那位好兄弟,为了保你,可是在佛祖面前,替你担下了天大的因果!你们现在越是情深义重,将来业火反噬,就越是痛苦!哈哈哈!”
牛魔王闻言,脸色剧变,猛地看向孙悟空:“七弟!他说的……是真的?”
孙悟空脸色冰冷,盯着黑袍护法:“聒噪。”
“怎么?被说中心事了?”黑袍护法有恃无恐,他这具分身携带了无天佛祖赐下的“万魔噬心幡”投影,自忖足以牵制甚至重创刚刚经历大战、消耗不小的孙悟空,更可趁机扰乱牛魔王心神,“本座今日前来,就是给你们这份‘兄弟情义’,再添一把火!”
他猛地张开双臂,黑袍鼓荡,那面“万魔噬心幡”的虚影在身后展开,无数扭曲哀嚎的魔头虚影从中飞出,发出勾魂摄魄的魔音,直攻三人元神!
同时,他双手结印,两道漆黑的魔龙咆哮而出,一道噬向孙悟空,一道直取刚刚苏醒、心神未稳的牛魔王!
“找死!”
孙悟空眼中杀机暴涨,金箍棒已然在手,就要迎上。
“七弟!”
牛魔王却猛地发出一声暴吼,那吼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愤怒、愧疚与决绝!
他一步跨出,竟抢在孙悟空之前,挡在了那道袭向自己的魔龙之前!
同时,他反手一招,那根沉寂许久的混铁棍自虚空浮现,落入他蒲扇般的大手中!
“老牛!”
孙悟空眉头一皱。
“这魔崽子,交给俺!”牛魔王头也不回,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俺造的孽,俺闯的祸,俺自己扛!俺欠你的,今天先还点利息!”
他看着那呼啸而来的狰狞魔龙,看着那漫天飞舞的噬心魔头,眼中再无半分迷茫与悔恨,只有滔天的战意与赎罪的决绝!
被心魔操控的耻辱,对兄弟和发妻的亏欠,此刻全部化作了沸腾的怒火与力量!
“魔头!纳命来!”
他周身磅礴的妖气轰然爆发,虽不及巅峰时期,却带着一种破而后立的精纯与狂野!
混铁棍上腾起暗金色的火焰,那是他平天大圣的本命妖火!
没有花哨的神通,只有最直接、最狂暴、蕴含了他此刻所有情绪的一棍——力劈华山!
“给俺——破!!”
暗金色的棍影与漆黑的魔龙狠狠撞在一起!
“轰隆!!”
巨响声中,魔龙哀嚎溃散!
牛魔王身躯剧震,倒退三步,嘴角溢血,但他眼神凶悍如初,混铁棍横扫,将扑来的几只噬心魔头砸得粉碎!
“还有呢!”
他嘶吼着,竟主动朝着黑袍护法冲去!
每一步踏在冰面上,都留下深深的裂痕!
孙悟空看着牛魔王那搏命般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化为冰冷的杀意。
他不再阻拦,身形一晃,避开袭向自己的魔龙,混沌之气化作无形枷锁,瞬间将那魔龙禁锢、湮灭。
他的目光,锁定了黑袍护法本体。
“你的对手,是俺。”
孙悟空声音森寒,金箍棒上灰芒吞吐。
黑袍护法心中暗惊,没想到牛魔王苏醒后战意如此决绝,更没想到孙悟空这么快就解决了另一道攻击。
但他依仗魔幡投影,厉笑一声:“好!那就让本座看看,你们这对‘好兄弟’,今天怎么死在一起!”
魔幡摇动,更多更强的魔头蜂拥而出,他自己则化作一道诡谲的黑烟,与孙悟空战在一处!
洞府内,顿时陷入混战!
牛魔王状若疯虎,混铁棍舞得密不透风,将扑来的魔头不断砸碎,一步步逼近魔幡虚影,哪怕身上被魔气侵蚀出道道伤口,也浑然不顾,眼中只有那黑袍护法!
他在用战斗,洗刷耻辱,弥补过错!
铁扇公主守在静室入口,手中芭蕉扇青光隐现,随时准备出手相助,目光却紧紧追随着那两道并肩战斗的桀骜身影,心中百感交集。
曾几何时,他们是结义兄弟,把酒言欢。
后来,他们因她而心生芥蒂,反目成仇。
如今,在这魔头环伺的绝地,他们一个在前搏命开道,一个在后镇压全局,竟隐隐找回了当年联手对抗天庭时的几分影子。
兄弟侧,战魔头。
前尘已醒,孽债未消。
但手中铁棍,已为彼此而挥。
这一战,不止是生死搏杀,更是牛魔王的赎罪之战,是兄弟情谊在血火中的一次涅盘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