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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的海南夏天,暑气裹着咸湿的海风,黏在人的皮肤上像涂了层浆糊。华侨中学的老樟树遮天蔽日,蝉鸣从午后吵到深夜,却压不住校园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意——尤其是到了后半夜,连最聒噪的虫豸都噤了声,只有月光淌过操场的水泥地,亮得有些诡异,像是撒了一地碎银,却半点暖意都无。
小邹是那年刚分配来的语文老师,二十出头,住的教工宿舍就在操场隔壁,窗户外歪脖子的老椰树伸着枝丫,夜里总像有人影晃过。这晚实在闷热,电扇吱呀转着吹的都是热风,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趿拉着凉鞋,敲开了隔壁老陈和小张的门。老陈教物理,在学校待了快十年,烟瘾大,此刻正蹲在门口抽闷烟;小张是体育老师,年轻气盛,抱着个搪瓷缸子喝凉茶,仨人一拍即合,揣着凉茶往操场溜达,想着沾点夜风消暑。
操场边的石凳被晒了一天,还透着温热,仨人坐下,老陈叼着没点燃的烟卷,絮絮叨叨讲着往届学生的趣事,说前年有个学生半夜翻墙出去上网,撞见校工浇花,愣是吓得蹲在花坛里不敢动;小张接话茬,说上周体育课有个女生崴了脚,哭着说看见单杠上挂着白布条,走近了又啥都没有。小邹听得好笑,顺手捡起脚边的石子往操场扔,石子滚了几米,撞在跑道边的排水沟上,发出“叮咚”一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夜阑人静,操场尽头的单杠在月光下拉出细长的影子,像个孤零零站着的人。小邹正听得起劲,眼角余光突然瞥见操场那头有抹白影——起初以为是风吹动的塑料袋,飘在半空中,可那白影太规整了,顺着跑道从主席台往升旗台挪,轮廓像个人形。“你们看那是什么?”小邹的声音突然发紧,指了指三十米开外的地方,手里的石子“啪嗒”掉在地上。
老陈和小张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顿时闭了嘴,脸上的笑意僵住了。那不是塑料袋,是个穿白衣的人影,长发披散着,垂到腰际,月光下看不清脸,只能看见一片模糊的白。它“走”得极快,不,根本不是走——小张揉了揉眼睛,猛地抓住老陈的胳膊,指节捏得发白:“老陈,你看……它的脚……它没沾地!”
仨人瞬间僵在原地,冷汗顺着后颈往下淌,凉茶的凉意从喉咙凉到心底。那白影离地约莫半米,轻飘飘地滑过跑道,像是被无形的风托着,又像是踩着看不见的台阶,裙角(或是衣摆)纹丝不动,连头发都没被夜风吹乱。蝉鸣彻底停了,远处的狗吠也没了声,整个操场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只有白影移动时,衣袂似乎擦过空气,发出细碎的“窸窣”声,在空旷的操场上格外刺耳。老陈当过兵,当年在边境巡逻见过不少凶险,胆子不算小,可此刻他攥着烟卷的手抖得厉害,烟丝簌簌往下掉;小张年轻,仗着体力好平时天不怕地不怕,这会儿却吓得牙齿打颤,想说什么,喉咙里像堵了团湿棉花,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突然,白影顿住了,像是察觉到了石凳这边的目光,隐隐朝着他们的方向转了转“头”——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惨白,衬着背后的月光,像个纸糊的人俑,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老陈最先反应过来,猛地站起身,嗓子哑得厉害:“跑!快回宿舍!”
仨人连滚带爬往宿舍冲,小邹的凉鞋跑丢了一只,脚心被地上的小石子硌得生疼,却不敢回头;老陈手里的搪瓷缸子摔在地上,凉茶泼了一地,溅起的水渍在月光下闪着光,像撒了一地的碎玻璃碴子;小张跑在最前头,裤腿被操场边的矮灌木勾住,他也顾不上扯,硬生生挣断了布料,只听见“嘶啦”一声,夜风吹进裤腿,凉得他打了个寒颤。小邹跑在最后,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那白影还飘在原地,似乎在“看”着他们,长发突然被夜风吹得飘起来,像一团散开的白雾,衬着空旷的操场,说不出的骇人。冲进宿舍,仨人死死抵着门,用椅子、书桌顶得严严实实,耳朵里全是自己擂鼓似的心跳,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地上,竟让他们觉得那光是冷的,像结了层薄冰。
一夜无眠,仨人坐在宿舍的地板上,盯着紧闭的门,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敢松口气。天刚蒙蒙亮,他们顶着黑眼圈凑在老陈的宿舍里,说起夜里的事,都觉得头皮发麻,后背凉飕飕的。老陈到底年长,喝了口热水缓过神,突然一拍大腿,想起什么似的:“难怪去年有个女学生说夜里看见操场有白影,说那东西飘着走,当时我们都以为她是晚自习太累看错了,还训了她一顿……”
小张咽了口唾沫,脸色依旧发白:“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总不能真的是……”他没敢说下去,只是指了指天花板,意思不言而喻。小邹想起那白影的模样,心里发怵,却又觉得不对劲:“要是真的是不干净的东西,它为什么不追过来?就只是看着我们?”
带着满肚子疑问,他们找到了教历史的林老师。老爷子在华侨中学待了快四十年,头发花白,平时不爱说话,却知道不少学校的旧事,办公室里摆着个老旧的樟木箱,据说里面装着建校以来的资料。听仨人说完夜里的遭遇,林老师沉默了半晌,往搪瓷缸子里续了热水,水汽氤氲,模糊了他脸上的皱纹:“这事不是第一次了,早十几年就有老师见过,只是没人敢声张,怕吓着学生,也怕传出去坏了学校的名声。”
他放下暖壶,打开樟木箱,翻出一本泛黄的牛皮纸笔记本,扉页上写着“校史拾遗”,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前人随手记的。“你们看看这个,”林老师把笔记本递给小邹,“文革那阵子,学校乱得很,操场边上的老教学楼里,有个教音乐的女老师,姓苏,上海来的,人长得文静,唱歌也好听,学生都喜欢她。”
小邹翻开笔记本,里面记着些零碎的事,翻到某一页,字迹突然变得潦草:“1968年7月15日,满月,苏老师被批斗,说她唱的是‘封资修’的歌,逼她跪在碎玻璃上认错,她不肯,夜里就从老教学楼的三楼跳了下来,正好落在操场的跑道上,就是你们昨晚看见白影的地方。”
“她死的时候穿着件白衬衫,是她临走前特意换上的,”林老师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像耳语,“听说她本来要结婚了,未婚夫是隔壁学校的老师,结果出了事,未婚夫也被下放到乡下,再也没回来。她是外地来的,在海南没什么亲戚,死了之后没人收尸,还是学校的几个老教工凑钱,把她埋在了后山的荒坡上,连块墓碑都没立。”
老陈恍然大悟:“难怪那白影总在操场飘着,她是死在那儿的……”
“不止,”林老师摇了摇头,“老教学楼拆了之后,学校在原址盖了实验楼,把她的埋骨地也占了一半,施工的时候有人挖出过几块碎骨头,当时没人当回事,随便扔在了排水沟里。老一辈的老师说,她是冤死的,魂魄舍不得走,总在夜里出来,顺着跑道走,像是在找什么——或许是找她的未婚夫,或许是找她散落的骨头。”
仨人听得后背发凉,小邹想起夜里那白影飘在跑道上的模样,突然觉得不是可怕,而是透着股说不清的悲戚。从那以后,华侨中学的老师夜里再也没人敢去操场乘凉,尤其是满月的晚上,连宿舍的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窗帘拉得密不透风。偶尔有晚自修的学生说,看见操场的跑道上有白影飘过,校领导只说是路灯的反光,或是学生的幻觉,可私下里,却让人在升旗台旁立了块小小的石碑,没刻名字,只刻着“安息”二字,用红漆描过,风吹日晒,红漆剥落,露出底下的青石,像是淌着血。
如今几十年过去,华侨中学翻修了操场,铺了塑胶跑道,老樟树依旧枝繁叶茂,只是夜里再也没人见过那抹白影。只有退休的老教师偶尔聚在一起闲聊,会提起1996年的那个夏夜,说起那离地半米的白衣人影,语气里带着后怕,也藏着一丝不忍——或许那从来不是什么作祟的“阿飘”,只是个孤苦的魂魄,在满月的夜里,一遍遍走着自己短暂一生里最后的路,盼着有人能看见她的冤,听见她的苦。
有年清明,小邹回华侨中学办事,特意绕到升旗台旁,看见石碑前摆着一束白菊,花瓣上还沾着露水。他问校工是谁送的,校工摇头说不知道,只说每年清明都有人来,放下花就走,没人见过是谁。小邹站在石碑前,望着空旷的操场,月光刚好洒下来,像当年那个夜晚一样,只是这一次,他没觉得冷,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或许有些魂魄,等了几十年,终于等到了一丝慰藉,终于能真正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