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立刻反驳阿瓦索的“未知变量”论,而是微微颔首,仿佛在认真思考这个深刻的哲学命题。
“阿瓦索大人,您的担忧切中要害。”海莉薇的声音平稳依旧,甚至带上了一丝对真理探讨的敬意,“‘未知’确实是所有科学探索的永恒伴侣。我们永远无法穷尽真实世界的所有变量。”
她话锋一转,目光迎向阿瓦索那双冰冷的眼睛,语气变得坚定而锐利:“但科学的价值,恰恰在于不断缩小‘未知’的疆域,将‘异常’转化为‘新知’,将‘混沌’纳入‘有序’的框架。”
“您质疑模型的局限性,这非常正确。但模型并非预言水晶球,它是基于现有认知构建的、用于预测和降低风险的工具。我们的模型,已经尽可能纳入了所有可观测、可量化的环境变量,并采用了最保守的参数进行推演。其得出的0.128风险系数,远低于教令院设定的安全红线0.15。这本身就是对‘安全’和‘纯净’的量化保障。”
她顿了顿,抛出了酝酿已久的反击核心:“至于您所担忧的‘崩解’和‘不可控副产物’,这正是我们研究的重点之一。实验数据清晰表明,该菌株的能量代谢路径高度特异化,其分解产物的构成极其稳定且无害——主要是惰性矿物质和可被植物吸收的简单有机酸。其核心代谢机制决定了它不具备产生高能级、高活性副产物的能力。这种‘纯净性’,正是其作为治理工具的最大优势之一。”
海莉薇巧妙地偷换了概念——将阿瓦索要求的“过程纯净”,即来源绝对安全无风险偷换成了“结果纯净”。
她利用阿瓦索话语中对“纯净”的强调,将菌株本身的“高效无害”特性包装成了符合其理念的“纯净”。
“另外,”海莉薇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教令院定义的‘安全红线’0.15,正是基于对‘未知风险’的容忍阈值而设定的。如果连低于红线的、经过严格验证的方案都因担忧‘未知’而裹足不前,那我们是否应该停止所有涉及新物种、新技术的环境治理研究?须知,维持现状本身,也是一种巨大的、可被量化的环境风险。”
这一反问,精准地刺中了阿瓦索逻辑中的一个潜在矛盾点——过度强调“纯净”和“无风险”,可能导致因噎废食,阻碍解决实际问题的努力。她将阿瓦索的“纯净”理念,反过来用于论证研究的必要性。
阿瓦索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海莉薇的反击逻辑严密,甚至利用了他话语中的关键词进行反击。她展现出的不仅是扎实的数据基础,更是一种在高压下依然能精准捕捉逻辑漏洞并加以利用的敏锐思维。
他沉默了几秒,冰冷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但那股审视的锐利似乎并未减弱,反而更深了一层。
海莉薇没有给他再次追问的机会,她转向古拉曼教授,语气恢复了之前的专业和平稳:“古拉曼教授,关于您提到的生态风险评估补充,我们计划在下一阶段进行小规模、高度受控的野外模拟试验场研究,重点监测菌株在接近真实环境下的定殖能力、基因流动态以及对非目标生物群落的长期影响。详细的补充研究方案已提交在附录第7部分。”
她主动提出后续研究计划,既是对古拉曼疑虑的回应,也展示了研究的延续性和对安全的重视。
评议室内陷入一片寂静。
古拉曼教授看着海莉薇平静无波的脸庞,又看了看手中那份数据详实、逻辑自洽的论文,再瞥了一眼旁边沉默但气场依旧强大的阿瓦索,最终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妥协:
“数据……确实详实。后续补充研究的计划……也很有针对性。”他避开了对来源的再次质疑,将重点放在了数据和后续研究上,“你的论文……通过。”
海莉薇心中绷紧的弦终于松了一丝,但她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躬身:“感谢您的认可。”
她将目光转向阿瓦索。这位大贤者依旧沉默地注视着她,那双冰冷的眼睛里似乎有无数数据在飞速运算,评估着她刚才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数据点。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终于,阿瓦索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他没有说“通过”,也没有任何评价,但那细微的动作,仿佛一个冰冷的印章,盖在了这份充满争议的论文之上。
海莉薇几不可闻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颗因高度紧张而狂跳的心,终于开始缓缓回落。
“答辩结束。感谢各位评审。”海莉薇的声音平稳地响起,结束了这场提前到来的、如同审判般的答辩。
她收拾起桌上的资料,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刚才经历的不是一场决定命运的答辩,而是一次普通的课堂练习。只有当她转身走向评议室大门时,那微微握紧的手指关节,泄露了她内心刚刚平息的风暴。
大门在她身后关闭,隔绝了评议室内凝重的空气。
海莉薇站在智慧宫空旷的走廊上,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下,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光影。
毕业典礼的喧嚣仿佛还在遥远的明天。而今天,她已独自一人,穿越了由冰冷逻辑和权力意志构筑的荆棘之地。
她下意识地做了个极其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深呼吸。
肺部扩张,吸入带着清新绿色植物气息的空气,胸腔里那颗因高度专注和战略对峙而高速运转、近乎灼热的心脏,才开始缓缓降低搏动的频率与强度。
逻辑链条、数据支撑、风险系数、对“纯净”概念的偷换反击……刚才在评议室内精密编织的防御网络,此刻如同过载的处理器缓缓冷却。
疲惫感如同潮水,悄然漫过堤岸。
就在这时,一个慵懒而熟悉的声音打破了廊下的寂静,带着一丝刻意的、安抚般的磁性:
“看来我们无所不能的学姐,成功驯服了两位难缠的考官?”
海莉薇循声转头。
赞迪克斜倚在廊柱的阴影里,身形放松,姿态闲适,仿佛只是随意路过。
他猩红的眼瞳在明暗交错的光线下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嘴角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神情像是在说:我知道刚才里面发生了什么,而且我知道你赢了。
海莉薇紧绷的神经末梢,在看到赞迪克身影的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过,终于彻底松弛下来。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微微挺直的后背放松了半分,肩颈处细微的僵硬感也悄然消散。
她不需要解释,不需要伪装,甚至不需要开口。他就是知道。
“驯服?”海莉薇的声音带着一丝刚脱离高压环境后的干涩,但语气已恢复了惯常的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只有他才能听出的、微不可查的松弛,“更像是……在布满陷阱和雷区的沼泽里,找到了一条勉强能下脚的小径。”
她迈步朝他走去,步履比平时略显迟缓,透露出精神消耗后的疲惫。
赞迪克离开倚靠的廊柱,迎着她走了两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一个足以感受到彼此气息、却又不显过分亲密的范围内——这是在智慧宫这样严肃场合心照不宣的默契。
“那条小径,通向的是陀裟多学位证书,不是吗?”赞迪克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只有她能捕捉到的、混合着得意与安抚的意味。
他红瞳中的光芒流转,认真地在她脸上逡巡,像是在确认她是否完好无损,“阿瓦索大贤者那张冰块脸的‘点头’,可比古拉曼教授盖十个章都更有分量。”
他刻意避开了过程可能存在的惊险,只强调结果。
海莉薇在他专注的目光下,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嗯,通过了。”她简洁地确认,随即目光掠过赞迪克,投向智慧宫深处,仿佛隔着厚重的石墙还能感受到阿瓦索那冰冷的视线,“但他……很难缠。他的思维模式,很有意思。”
“哦?”赞迪克的尾音危险地上扬,红瞳中的兴趣瞬间被点燃,仿佛闻到了新玩具的味道,“说说看?那位新上任的大贤者是用什么方式拷问我们完美的‘污染净化方案’的?”
两人默契地沿着拱廊向智慧宫外走去,步伐不快。阳光透过高窗,在两人身上投下移动的光斑。
“他跳过了古拉曼对来源的质疑。”海莉薇的声音恢复了分析时的冷静条理,如同在复盘一场实验,“直接指向了‘异常高效’这个现象本身。他认为这种超越常规认知的效率,本身就蕴含着巨大的‘未知变量’,是潜在的‘不纯净’源头。他质疑我的模型无法穷尽真实世界的混沌,担心菌株会在复杂环境中‘崩解’,释放不可控的副产物。”
赞迪克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带着浓浓的不屑:“‘不纯净’?因为效率太高所以‘不纯净’?哈!典型的教令院思维——超出他们理解范围的‘高效’,就自动打上‘危险’的标签。这逻辑闭环真是滴水不漏,完美的自我安慰机制。”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带着玩味的审视:“不过,他倒是敏锐地抓住了问题的核心——‘未知’。他只是错误地将‘未知’等同于‘威胁’。”
“我反驳了他。”海莉薇接口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我承认‘未知’的存在,但强调科学的价值在于不断压缩未知疆域。我用模型的保守参数和低于红线的风险系数作为‘安全’的量化保障……”
“并用菌株代谢路径的高度特异化和产出物的绝对‘纯净无害’,将他的‘纯净’概念偷换到了结果上。最后,反问如果连低于红线的方案都因恐惧未知而废止,是否意味着停止所有创新研究?”
“漂亮的反击。”赞迪克毫不吝啬地赞叹,眼中闪烁着棋逢对手般的兴奋光芒,“用他自己的逻辑武器去攻击他的逻辑堡垒。精准定位他的矛盾点——过度追求‘纯净安全’可能导致停滞不前,而停滞本身就是最大的环境风险!学姐,你这手‘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策略用得不错。”
他兴奋地侧头看她,仿佛在欣赏一件完美的作品。
海莉薇被他过于直白的赞赏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别开视线,但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
“他最后……点了头。”她补充道,“没有评价,只是点头。”
“意料之中。”赞迪克恢复了那种慵懒中带着锐利的调调,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冰块脸再冷硬,也得向现实低头。填埋场的烂摊子火烧眉毛,阿瓦索就算再警惕‘异常’,也无法否认你那堆数据支撑的、实实在在的‘解决能力’。”
他需要的是能用的‘工具’,只要这个工具的表面符合他的‘安全’标准,风险系数低于红线,他就没有理由、也没有魄力在当下彻底否决。他的‘清廉刚正’和责任感,反而成了他的软肋——他必须解决现实问题。”
他精准地剖析着阿瓦索的处境和决策逻辑。
“所以,他的思维模式弱点……”海莉薇沉吟着,目光投向智慧宫外洒满阳光的广场,那里已有三三两两的学者在走动。
“弱点一,”赞迪克竖起一根修长的手指,如同在列举实验结论,“绝对理性主义的盲区:对‘混沌’与‘异常’的过度恐惧与污名化。他将超出其认知框架的高效直接等同于‘潜在危险’,无法理解‘混沌’中蕴含的‘新生’可能性。”
“他的思维被‘纯净’这条锁链束缚,只会在划定的安全区内巡逻,对禁区之外的世界充满了本能的排斥和恐惧。”
“弱点二,”第二根手指竖起,“对量化标准的过度依赖与迷信。教令院设定的红线是他的安全圣经。只要低于这个数字,即使他内心存疑,也很难找到绝对站得住脚的理由去否决。”
“这给了他一个看似客观、实则刻板的决策依据,也成了我们可以精准计算和利用的‘安全护栏’。他迷信数字带来的‘确定性’,却忽略了数字背后复杂的生成条件和限制。”
“弱点三,”第三根手指竖起,赞迪克的声音带着一丝冷酷的锐利,“被责任与规则双重枷锁禁锢的实用主义妥协者——”
“他憎恶腐败,渴望纯净,但坐在大贤者的位置上,他必须解决现实问题,维护教令院的‘体面’,哪怕这体面本身有时就是虚伪的。当现实压力足够巨大,而他又无法找到一个绝对纯净完美的替代方案时,他会在内心挣扎后,选择那个问题最小、风险可控的选项。”
“即使这个选项带着一丝异常的气息。他的责任感迫使他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做出妥协,而这种妥协,正是我们可以利用的缝隙。”
“总结得很到位。”海莉薇轻轻颔首,眼中闪烁着思考的光芒,“对‘未知’的恐惧,对量化标准的依赖,以及责任枷锁下的被迫妥协……这三点构成了他决策的关键制约因素。”
“只要我们后续的研究数据足够扎实,应用试验能持续证明其安全性和有效性,维持住风险系数低于红线的‘表象’,并不断强调其解决现实问题的‘工具价值’……”
她看向赞迪克,两人目光相接,无需多言,已达成共识。
“那么,即使是阿瓦索大人这块坚冰,”赞迪克嘴角勾起一抹笃定而略带挑衅的笑容,仿佛已经预见了未来,“在须弥城堆积如山的污染垃圾和各方要求实效的压力下,也只能看着我们的‘高效工具’在划定的安全区内运转下去。”
阳光洒在智慧宫前的广场上,带着暖意。
海莉薇感受着身边赞迪克带来的、如同稳定能量场般的安全感,以及他话语中那份对未来的掌控感。
紧绷的神经彻底舒展,她轻轻呼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答辩的战场已经结束,而下一阶段的挑战,在清晰的对手画像绘制完成后,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走吧,”海莉薇的声音带着一丝久违的轻松,“梅里女士还在等我们的好消息。”
赞迪克轻笑一声,自然而然地走在她的身侧,高大的身影为她遮挡了午后有些炽热的阳光。
“遵命,学姐。”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满足,如同终于等到主人归来的大型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