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之上,风拢残雪。
先前激烈的灵气碰撞已然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寂静。
董武气机内敛,与朱子保持着一种近乎绝妙而又沉重的僵持。
“先生”,董武放缓身段,笑道:“盛京局势已定,先生作为天下文宗,德高望重。想必也不愿看到百姓流离失所,倒不如替孤坐镇江州,安抚民心。有先生在,孤也好在接下来的天下之争中大展身手。”
董武的语气极为自信,这源于他对自己麾下大军的了解。
在东海卫与天策府不出的情况下,他所率领的西凉大军足以傲视群雄,更不用说在整合江州之后了。
以江州一州的底蕴,去供养他麾下精锐 足以在接下来的战斗中所向披靡,无往不利。
若是再让朱子坐镇江州,紧盯着城中世家中的宵小,便可谓是内外无忧了。
他可不想费尽力气打下来的江州,转手成为盛京世家的棋局。
说到底,他终究信不过司家等人,故而早在来之前他便下令让手下不要伤了下方那群人,这也正是他招揽朱子的底气。
见朱子久久不说话,董武依旧没有气馁,只是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下方被铁骑重重围困住的任风流等人,又略含深意的望向灯火零落的盛京城,缓声道:
“先生你也看到了,负偶顽抗,唯有死路一条。不仅先生的一世清名可能毁于一旦,下方那些年轻俊杰,以及城中百姓的性命亦在先生的一念之间。我董某人虽然是个粗人,但亦敬佩先生之为人。还望先生三思而行。”
说到这,董武已经是图穷匕见了,若朱子再不答应的话,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痛下杀手,再扶持其他人选去制衡司家了。
招揽朱子,是董武与麾下诸将共同商议出来的结果,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
不论是司家,还是城中其他世家,皆盘踞江州许久,根基深厚,自己与他们老说终究还是外人,难保他们不会对自己的话阳奉阴违,暗地里架空自己。
纵观朝廷,哪个臣子不是这样过来的?
世家的利益连在一起,非是轻易就能用蛮力打破的,治世家,还得从他们内部逐渐瓦解。
他董武要做就做梁帝那样的帝王,才不愿做连实权都没有的傀儡。
语毕,董武也不急着催促,依旧含笑静静看着朱子,给足了他思考的时间。
朱子心里暗叹一声,董武言尽于此,已经是在赤裸裸的威胁他了,也是将筹码直接摆在了明面上。
若他孤身一人,大可从容赴死,可现在董武已经将下方那群小辈,以及城中数十万人的性命都算在了他的身上,他就有些难以抉择了。
董武残暴,已经植入人心了,即便他嘴上说的好听,但具体做起来如何又不得而知了。
为董武效力不亚于与虎谋皮,他很难信得过。
就在朱子不知如何抉择时,眼神忽然扫过下方,只见自己引以为傲的弟子任风流,被西凉铁骑用数杆长枪抵住脖颈,但脊梁依旧挺直不肯弯曲,他看到了闭目不言却无畏惧的澹台敬明,又看到了浑身浴血的祝宁与笑千愁、巾帼不让须眉的祁玉以及失魂落魄的司行。
这些人,都是还未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日后的中州便是在他们的肩上挑起来的,不应该死在这。
恍惚间,朱子回身望去,却见昔日车水马龙、火树银花的盛京,也因近些时日里来的战乱陷入死寂,无一盏灯火。
他深邃的眼眸中仿佛透过巍巍雄城,看到了蜷缩在角落无处可去,瑟瑟发抖的百姓,坚守毕生的信念竟在此刻轰然崩塌。
血淋淋的事实就摆在眼前,自己坚守一生的信念真的重要么?
若国不将国,家不还家,那这坚守一生的信念,又有何用?
此刻朱子只感觉深陷在一片黑暗中,耳畔寂静无风。
读了半生圣贤作,在此刻竟毫无用处,他看不到光明,只看到了一个个抱着亲人尸体恸哭的百姓。
撕心裂肺的哭声,像一座座千斤重的山岳压在了他的脊背上,使他再也挺不起来。
坚守气节,与董武玉石俱焚?还是……忍辱负重,以待将来?
良久之后,朱子缓缓闭上双眼,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仿佛间又苍老了几分。
当他再次睁眼时,眼中虽依旧带着疲惫,但却多了一丝决断后的清明。
他转过身子看向董武,目光平静,却透着一丝难以名状的神圣:“董大人,老夫可以答应你的请求,坐镇江州。”
董武眼里闪过一丝喜色,刚要开口,却被朱子抬手打断。
“但,老夫有三个条件,若董大人能够应允,老夫便能心无旁骛,全心全意的为大人做事,若不能,今日老夫纵是死,也绝不会妥协分毫。”
朱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分量。
虽然他心中早已有了思量,但骨子里依旧带着文人那宁死不肯屈服的风骨。
他是儒门大先生,更是天下文宗之首,若他不愿,谁人又可强迫于他?
“朱子请将,董某洗耳恭听。”董武眼神一闪,似乎也被朱子的决绝震撼到了。
“其一,下方之人,你需要立刻放他们离开,我要看到他们平安离开江州,不得暗中加害。”
“这是自然。”
董武想也没想便直接答应了下来,下方这群后辈背后势力复杂,他本来也没想着杀他们,否则自己这江州节度使的位置还没坐稳,便要被赶回西凉去了。
朱子并未管他,神色肃穆,继续道:
“其二,老夫儒门出身,只行教化安抚之事。若大人及其麾下,有行不仁不义、屠戮百姓劫掠之举,老夫不仅不会相助,更会以笔墨口诛,昭告天下。此条,绝无妥协,将军可能接受?”
董武听得眉头直皱,此条大大约束了他的大军,等同于给凶猛的巨兽上了枷锁。但他初来乍到,城中世家必定不服他,初期正需要朱子这等经世大儒来稳定局面。些许约束,等到日后也不是不能变通……
“好,先生如何说,孤便如何做,全听先生的。”
朱子语气未停,目光如炬,直视董武双眸,再道:
“其三,亦是最后一条。老夫行事,但凭本心。凡违背本心之事,无论大小,老夫皆不会给予任何帮助,亦不会违心认同。若将军强行相逼,老夫唯有舍身献道而已。若将军能做到以上三条,我便为将军做事,安抚民心。”
听到这,董武的脸色已经彻底阴沉下来,身上暴虐的气息一闪而过。
朱子这老匹夫,莫不是在耍他不成?
还说什么但凭本心,鬼知道朱子说的本心是什么东西,若他要与其他诸侯交战需要军粮,这老匹夫以一句违心之举,岂不是会导致他大败?
去他娘的本心之举,完全就是脱下裤子放屁!
董武气的在心里大骂,面上还是强憋着愤怒,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答应归答应,但具体怎么做便由不得朱子了,毕竟在兵家有这么一句古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
他想做什么,直接去做就是了,根本无需只会朱子,反正入了城以后,自有世家大族会去缠住他。
“好!好一个朱子,好一个约法三章!你这条件孤答应了!”
董武忽然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笑声,然后笑声一收,目光锐利道:“但愿先生日后莫要忘记今夜之约,助我平定乾坤!”
“老夫言出必行。”
事罢,董武便带着重伤的司家老祖匆匆往城内赶去,唯留朱子平静的话音不断在夜空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