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两日,姜云升与萧若宛终是快行至蜀州。
尚未入蜀,那股不同于北地的湿润温软气息便扑面而来。官道陡然开阔,车马如龙,人流如织,各色口音交织,竟比幽州最繁华的坊市还要热闹三分。
两侧道路旁茶肆酒旗招展,歇脚的除了行商,更有不少身负刀剑、气息沉凝的江湖客,显然都是冲着那场即将到来的道释盛会。
萧若宛勒住马缰,望着两岸青山,声音惬意道:“好个蜀地,当真是个丰饶富裕之地,难怪被人称为国中国。”
一旁的姜云升同样勒马,望着自己长大的蜀地,颇为感慨:“蜀锦举世闻名,蜀地凡是家家户户皆有所涉,又岂能不丰饶?只可惜,蜀道难行,许多人穷极一生都走不出蜀地。郡主,到这里你我就该下马了。”
萧若宛望着眼前逐渐收窄、隐入云雾深处的崎岖山路,点了点头。
蜀地山高水秀,层峦叠嶂,越向蜀西走道路越险。千仞绝壁,万丈深渊,猿猴尚愁攀援,飞鸟亦惧折翼。故而前人凿石穿云,以悬木为栈,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
加以山高谷深,气候瞬息万变。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瞬便可暴雨倾盆,或是浓雾锁道,让人咫尺难辨,迷失方向。再骑马前行,难免会有人仰马翻之虞。
好在入蜀处便设有官办的驿亭,专为往来旅客代屯骏马,有专人好生照料着,只等客人前来取走。
当然,屯马的银两也是笔不小的数目。
好在二人都不怎么在意这点身外之物,姜云升牵着两匹乌晨烈霜来到驿亭小吏面前,爽快的抛去一袋碎银,又操着一口流利的蜀地口音:“好生照料,归来时若瘦了半分,唯你是问!”
那小吏原本看着两匹乌晨烈霜眼神发亮,可在听到姜云升的口音后,立马又黯淡了下去,兴趣乏乏回道:“知道了,二位尽管放心便是。”
姜云升“嗯”了一声,将两骏的缰绳交到小吏手上,转身回到了萧若宛身边。
“我们走吧。”
二人继续沿着蜀道而行。
走了没两步,萧若宛便回身望了驿亭一眼,轻声道:“方才我见那小二两眼放光,莫不是对我北地的乌晨烈霜起心思了?”
姜云升也转过身子,看着尽心尽职的小吏,嘿然一笑:“能在入蜀处充当小吏的,多半见识极广,凡是来往名骏,皆能一眼叫出名字。蜀道又险,自然藏了不少眼睛,若是往来的旅客生了什么意外回不来了,那这名骏自然成为官府的了。蜀地用不着马,他们再以高价卖给需要者,便是一笔不小的油水。而天策府的乌晨烈霜又只有北地才有,寻常人根本难以寻觅,他自是眼神发亮。”
萧若宛闻言眉头一皱,问道:“听你这意思,这是蜀地官府默许的?甚至为了金银谋财害命都在所不惜,这样行事与那绿林劫匪又有何异?”
“蜀地自古侠气便重,民间素与官府不对付。官府讨贼自然需要银两,为了银两又有何事做不出来?指望朝廷拨款,怕是他们头上的乌纱帽都没了。”
与萧若宛的愤怒不解不同,姜云升表现的极为平静。
他虽不是蜀地之人,可毕竟在这生活了十多年,对蜀州自然极为熟悉,早就看惯了这些事。
梁帝尚在时或许还有所收敛,可如今天下大乱,诸侯四起,蜀地的情况只会更乱,甚至看似平静的蜀道,暗地里都藏着不少眼睛。
他方才之所以用蜀地口音,便是为了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蜀地山多水奇,自道门与佛门正宗隐世后,西蜀便成了神权最盛之地,山中各种庙宇寺观不下于数百,道释二教的入世盛会在这里召开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凡是从外面进来的蜀地口音,又看起来身世显赫者,大多数便是这些道观佛寺的门中弟子,眼下道门与佛门正宗即将入世,休说是寻常散修,就算是蜀州官府,也不愿去得罪这些人。
他用蜀地口音便是为了告诫那些藏匿在背后的人,若想打他们二人的主意,便要掂量掂量他们的身份。
萧若宛极为聪慧,自然是一点就破,也不多言,只是神色明显有些不乐。
姜云升识趣的没有继续说话,只压低声音:“郡主,入蜀后在下怕是不能再这么称呼你了,不如改称宛姑娘如何?”
“随你!”
萧若宛冷冷回了一句,便头也不回的大步朝前走。
姜云升一怔,似乎这一刻的萧若宛又回到了那个在天策府高高在上的女将。
他也不知她为何突然变成这样,心里只得暗叹,女人心海底针,师父说的果然不错啊。
想到师父,姜云升眼眸不由为之一黯,蜀中就在眼前,自己要回去见师父一面吗?
可师姐死在了祁连山脉,他又有何面目回去见师父呢?
许是近乡情更怯,姜云升猛一摇头,索性不去想这些事情,连忙追上萧若宛的步伐。
此刻萧若宛望着奇山俊水,脸色终是稍有缓和。
见状,姜云升在她身侧,缓声道:“宛姑娘,可还是在生气?”
萧若宛叹息一声,并未看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早就听闻蜀地侠义根重,今日一见,却忽然又觉得,这天下的污浊,似乎哪里都一样。所谓蜀地侠客岂不是徒有虚名罢了?”
姜云升忽然沉默,转身望向蜿蜒曲折的蜀道,片刻后,才语重心长的问道:“不知宛姑娘所理解的‘侠’,又是何样的?”
萧若宛闻言,忽然回眸。
山风恰在此时拂过,撩起她鬓边几缕青丝,露出那双清亮如寒潭的双眸,她朱唇轻启,平静道:“本姑娘虽然是郡主,不曾为侠,却也听过许多江湖侠客的故事。所谓‘侠’者,自是为国为民。再不济者,亦能劫富济贫,护一方安宁。我说的可对?”
就当她满脸自信的等待姜云升认可时,却见姜云升轻轻摇了摇头:“宛姑娘说的,大多是话本里的‘侠’,并不是蜀地的‘侠’。”
萧若宛脸上罕见的有了些许愠色,她自幼接触的侠义便是如此,虽不曾为侠,但难免心生向往。
如今却有一个年龄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男子告诉自己,她所认为的‘侠’竟只是话本里面的东西,她焉能不气?
别看她贵为天策府郡主,但毕竟是个女孩子家家,一时间争强好胜的心性难免涌了上来,脸色顿时冷了下来,语气淡道:“那你倒说说,所谓的‘侠’究竟是什么?”
她不能接受自己一直以为的‘侠’只是个虚无缥缈的东西,若姜云升说不出个所以来,她定让这小子知道自己的厉害!
就在她暗暗攥紧拳头时,却听姜云升一脸平静,语气带着不平不淡的悲伤,缓缓道:“所谓侠,不过是在夹缝中求生的人。一个人,一个夹组成了侠字,这便是侠的真正由来。在蜀地,凡是沾了三分侠气,便敢自称为侠。世人皆向往侠客,可在我蜀地,十室闻侠尽悲歌啊!”